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5-09-27 10:25•刘仕川
春花点燃一炷香,双手合十,默默地跪在佛像前许久。就连寺庙的住持何时来到她的身旁,她也全然不知。
完成所有的跪拜后,她睁开眼,看见了正在敲钟的住持。
她说:“师傅,我求一支签。”
竹签在签筒中晃动,犹如不确定的命运。
签落。
住持捡起竹签,我察觉到他脸上微妙的变化,便转身离开,走向寺庙的院子,远远地望着春花的背影。他们谈了什么,我还是不知道更好。
车辆沿着山路缓缓返程。窗外是悬崖,崖下的金沙江奔腾不息,一泻千里的气势让人心生畏惧。这便是永善县务基镇沿江路的真实路况。
九曲十八弯的山路,像极了人的一生,曲折绵长,陡然又到了头。
春花的儿子陆离,既懂事又长得帅。他喜欢画画,尤其偏爱画水母。他也喜欢听妈妈唠叨:“一天到晚画来画去,全是水母,我看你都快变成水母了。”
“水母多好呀!自由、美丽,还永生不灭呢!”陆离笑着说。
陆离喜欢“水母”这个词,也喜欢真正的水母。他常给春花科普:水母身体里95%到98%都是水,还翻出不同形状的水母图给春花看——海月水母集美貌、优雅、尊贵与浪漫于一身,游起来十分飘逸、美丽;灯塔水母是一种能够永生的水母……
“妈妈,你那么爱绣鞋垫,就绣一只水母在鞋垫上吧!”陆离说。
春花不语。
怀着对大海的憧憬、对水母的热爱,陆离不断鼓动妹妹小茹,让妈妈带他们一起去海洋馆看水母。
终于,春花一家走进了海洋馆。当她真正看见水母的那一刻,她比孩子们还激动,眼睛里闪着光,惊愕地说:“它居然会发光,太美了!”他们拍了很多水母的照片,还和水母隔着厚厚的玻璃合影留念……
春花也爱上了水母。
她把水母绣在了鞋垫上,绣了一双又一双,水母的样子,一个比一个灵动。春花是个执拗的人,好像不把它绣好誓不罢休。或许是因为她的陆离喜欢,她便热爱;或许是她喜欢水母的优雅、尊贵;又或许,是因为水母象征着永生。总之,水母于她,已成了一切美好的代名词。
她一双一双地绣着海月水母,不厌其烦地绣着,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待人真诚、勤劳贤惠的春花,可谓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她鞋垫绣得极好,图案鲜活,色彩明丽,还有经商的头脑,把一家杂货铺经营得红红火火。因常年和学生打交道,学生用品卖得最好,她深知孩子们的喜好,所售的东西孩子们都喜欢,更重要的是孩子们喜欢她的热情,把杂货铺当作自己的家。冬天冷了,他们常围在春花的炭火炉旁取暖——炉火总是烧得旺旺的,孩子们有时候还可以吃到春花烧的洋芋。不管什么时候,春花总是笑眯眯地和这群孩子打招呼:“狗儿,你要买点什么?”“这么冷的天,多穿点,别冻着!”“小女生要照顾好自己,别喝凉水,我这里有热水!”春花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温暖着所有人,也温暖着我。春花对我有一种特别的偏爱,让我多年来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谢意。每年橙子成熟,她总会托人给我捎来一些;还常常给我纳鞋垫,她给我纳的鞋垫前后不下10双,有鸳鸯图案、几何图案,也有花草式样。后来,我收到的便是水母图案了,她说:“给你绣的是海月水母,象征着幸福美满,希望你一直幸福。”
多么诚挚的祝福。多年来,我始终记得她给予我的温暖和传递的幸福。
她给我纳鞋垫,也给陆离和小茹纳。陆离穿上妈妈亲手纳的水母鞋垫,心情特别愉快。他多想把这带有美好寓意又特别的鞋垫送一双给他喜欢的女孩子,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向春花开口。
春花不知道陆离的想法,就算知道,恐怕也不能遂了他的心意,毕竟都是学生,读书的年纪,谈这些还太早。
春花的丈夫不多言语,为人敦厚宽容,事事宠着春花,家里大小事情都让她做主,自己只管开心地教书。也许,这就是缘分吧。老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像春花这么优秀的人,就该有人心疼,就该过得幸福。
对于陆离早恋这件事,春花和丈夫是反对的,但又无可奈何。
都说缘分是修来的,亲情是,爱情是,友情是,所遇之人皆是。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母子一场,大约也是如此……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那天傍晚,陆离和他喜欢的女孩走在小镇的松林里,低声说笑,追逐打闹,浑然不觉年轻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因为沉浸在甜蜜里,他忘记了早上和父亲之间的不愉快——因为过早恋爱,父亲责备他,还动手打了他,谁知这一巴掌,竟成了父亲心中永远的痛和再也解不开的结。
深秋的小镇,下午5点多天色就暗了下来。陆离接到朋友的电话,让他过去吃晚饭。他起初推辞,却拗不过伙伴的热情邀请,最后还是答应了。大约10分钟后,一辆红色的摩托车伴着引擎的咆哮声朝陆离他们驶来,稳稳地停在公路旁的小路上。朋友耐心地等着陆离和女孩告别,没有催促,也没有发火,只是默默地在一旁翻看着手机。陆离坐上了朋友的摩托车,一只手轻轻搭在朋友的肩上,侧着身子跟女孩说:“你回去慢点,到了给我来个电话。”女孩连连点头,不停地朝他们挥手。引擎的咆哮声再次响起,摩托车像风一样行驶在山路上,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也吹鼓了他们的衣服,两人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张扬的笑。他们调侃着、谈笑着,许是在说刚刚的女孩。女孩伫立在风中,面若桃花,掩不住满心欢喜。望着陆离和朋友远去的背影,直到几乎看不见了,她才面带笑容地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慢慢走着,一步、两步……
突然,远处传来“嘭”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刺耳的刹车声,灰尘腾起。女孩的心“咚”地颤动了一下,整个人怔在原地,她转身望向远处,只见路的尽头缓缓升起一团白烟。一种莫名的不安攥住了她,她拔腿就朝摩托车消失的方向飞奔而去……
眼前的路逐渐变得血红。她踉踉跄跄地走着,看到摩托车划痕一点一点地向前延伸,红色、白色的液体溅了一地,鞋子和鞋垫散落四处。她的目光顺着痕迹往前搜寻,终于在几米外看见了陆离,她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10分钟后,村民陆续赶到。两辆救护车一路疾驰,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4名医护人员快步上前,俯身检查伤者。“快!快!担架,这个伤得比较重,我们处理不了,必须赶紧送市医院!”“这个女孩只是晕了过去,先急救!”医生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这一幕恰好被匆匆赶来的春花和丈夫看见。春花的双腿像被灌了铅一样,踉跄着来到陆离的面前,想要把他搂进怀里,不料双脚却不听使唤,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她哭喊着:“孩子……我的孩子……医生,求求你救救他……”看着面如死灰、一动不动的陆离,她心如刀割,晕了过去。春花的丈夫怔怔地站在那里,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像一具被掏空了的躯壳,木讷地看着医生和周围的乡亲把陆离和春花一起抬上了救护车……
春花醒来时,手背上正打着吊针。她看见隔壁床的女孩脸色惨白,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周围人的嘴一张一合,可说了些什么,春花一个字也没听清。她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猛地扯掉吊针,跌下床铺,嘴里不停地喊着:“陆离,陆离……”众人赶忙搀扶,也就在那时,春花看到了瘫坐在地的丈夫以及他身旁那张盖着白布的床。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那白布下躺着的会是陆离。明明早上都还好好的,明明一小时前还在通电话,告诉她要去朋友家吃饭……春花颤抖着伸出手,鼓起勇气掀开白布的一角,眼前一黑,再次晕了过去。
春花的丈夫一直不停地扇自己耳光:“我真该死!我早上还打了他,我为什么要打他?”众人阻止他伤害自己,也在不停地劝说着。
强撑着身体,春花的丈夫前去处理交通事故,调查结果是“摩托车行驶速度太快,撞上了迎面驶来的大货车,摩托车负主要责任,货车负次要责任”。在交警队里,他情绪失控地吼道:“你说什么?就摩托车负主要责任就完了?3个孩子,现在一个死了,一个在重症监护室,还有一个疯了!”然而,现实就是现实,他的心像被撕碎了一样,疼到无法呼吸,一夜之间白了头。
孩子的一条命,换来了20万元的赔偿。
这一年,陆离刚满17岁。
翌日清晨8时,出殡前,春花连夜绣完了一双鞋垫。这一次,鞋垫上不再是海月水母,而是灯塔水母,对,是灯塔水母,上面星星点点的红色格外耀眼。
春花把鞋垫轻轻放在陆离的身旁,随他一同归于黄土,就像水母回归深海一样……
送葬的队伍沿着蜿蜒的公路走了很长,又穿过山路才抵达终点。沿途有很多学生前来送行,有的是陆离的同学,有的是常来杂货铺买东西的学生。
陆离被葬在了半山腰,坟头朝着家的方向。
此后,春花日日悲伤,夜夜做噩梦。有一晚,她梦见了陆离,陆离离她很近很近,可是却怎么也触碰不到。梦里,陆离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我想回家,可是我找不到路,我住的地方好冷,鞋丢了,鞋垫也找不到了……”从噩梦中惊醒的春花,翻身爬起来就往外跑,丈夫拦不住,只好陪着她一起跑,跑到陆离出事的地方。春花借着手机的亮光,在路边不停地寻找,一寸一寸地找。她踉跄地走着,小心仔细地辨认,生怕错过了任何痕迹。终于,在路面下方不远处的洼地里,春花发现了陆离的一只鞋——鞋已经破了,鞋垫也散落在一旁……
这鞋垫,是春花给陆离绣的第一双水母鞋垫,也是陆离最喜欢的。
次日,春花托亲戚将鞋和鞋垫烧在陆离的坟前。袅袅青烟升起,仿佛能跨越时空,将母亲的心意与牵挂,传递到另一个世界。
想起春花,想起她那可怜的孩子,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去劝慰,甚至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我连打电话给她的勇气都没有。
陆离走后,春花的杂货铺关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杂货铺门前却经常站满了学生,他们期待着杂货铺开门。
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春花一家。我没有打电话问候,也没有打听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我假装一切从未发生,也的确希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样就不会有伤痛了。
但我知道,我和春花终究是要见面的,我不敢见她,又不得不见她。见到她的那一刻,我一声“大姐”还没喊出口,眼泪已经不自觉地流下。或许有些人、有些事,终其一生都忘不了。她忘不了,我也忘不了,我更不忍触及她内心的伤痛。
她走向我,紧紧拥抱着泪流满面的我,轻声说:“没事,一切都过去了。”在那一刻,仿佛需要安慰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接着,她从包里拿出一双鞋垫塞进我手里,是水母鞋垫,我一眼便认出是灯塔水母。我把鞋垫紧紧地攥在手中,泪水再一次“啪啪”地滴落在鞋垫上。
她语气淡然地说:“我绣的鞋垫有长进吧?这是第234双。”
我惊呆了!
原来这些年她是这么熬过来的。
多年后的一个春天,学生开学。杂货铺重新营业,门口又挤满了学生。春花忙碌着,也在学校门口向孩子们分发着水母鞋垫。
“真漂亮,我喜欢。”孩子们高兴地收下了。
春花笑了。
我穿着那双漂亮的舞蹈鞋,跳着春花喜欢的舞蹈。舞蹈鞋里,垫着的正是她绣的灯塔水母鞋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