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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望丨南侨机工:死亡公路上的运输抗战

 2025-09-20 16:08  来源:《瞭望》

◇1939年2月至9月,先后有15批共计3200余名南侨机工回国支援,奋战在滇缅公路上。他们中牺牲、病逝和失踪的超过半数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严勇

游客在云南省瑞丽市畹 町镇参观南洋华侨机工回国 抗日纪念馆(资料照片) 胡超摄 / 本刊

1939年冬,南洋(明、清时期以来对东南亚一带的新加坡、泰国、马来西亚等国的称呼)码头,海风裹挟着离别的愁绪。头发花白的老母亲紧紧抱住儿子,新婚的妻子拉着丈夫的手舍不得松开,眼角噙满泪水……此时此刻,一群来自南洋的热血儿郎正准备登船,驶向战火侵袭的祖国。

他们是一支特殊的抗日部队——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下称南侨机工)。他们的主战场是滇缅公路,武器就是手中的方向盘。抗战时期,南侨机工以国家为重,以民族为念,将滚烫的爱国心化作护佑山河的蓬勃力量。

祖国呼唤

抗战全面爆发后,沿海重要港口基本沦陷,中国通过海上获取国际援助的通道被逐步切断。1938年,20万云南各族民众用简单工具开凿的滇缅公路通车,成为中国与外部联系的重要国际运输通道。

路通了,但危机未解——抗战物资输送迫在眉睫,国内急缺经验丰富的司机和修理人员。

1939年2月,爱国侨领陈嘉庚发出《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第六号通告》,征募精通驾驶和修车的华侨青年回国服务。

通告一经发出,南洋各地报名点人潮涌动。通告要求年龄在20到40岁间,但前来报名的人中,年纪最大的49岁,最小的仅13岁。

临行前的合照定格了南侨机工当年的风华正茂:西装革履,领带整齐,发蜡锃亮……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际,他们毫不犹豫放弃海外优渥安逸的生活,奔向战火肆虐的祖国。

1939年2月18日,农历除夕。在本应阖家团圆的日子,第一批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80人辞别亲人,从新加坡准备启程回国,被人们称为“八十先锋队”。欢送会上,陈嘉庚勉励大家:“你们是代表千万华侨回国服务的,一定要坚持到底。”

随后,南侨机工经越南海防登陆,转乘滇越铁路抵达云南昆明。

“家是我所恋,双亲弟妹是我所爱的,但是破碎的祖国,更是我所怀念热爱的。所以虽然几次的犹疑、踌躇,到底我还是怀着悲伤的情绪,含着辛酸的眼泪踏上征途了。”

这是一位南侨女机工辞别父母时写的一封信。她叫白雪娇,是马来西亚槟城的一名教师。当父母看到这封信时,她已加入南侨机工,登上回国的船。前方是战事告急的祖国,身后是来不及道别的父母双亲,白雪娇在两难中作出人生的重要抉择——回国支援抗战。

白雪娇是瞒着父母报名的。报名时,她把名字改成“施夏圭”。施是母亲的姓,夏是华夏,圭谐音“归”。临行前,她写下家书,并特意嘱咐同事,务必在她出发后再将此信寄给父母。

家书在报纸刊登后轰动整个槟城,激励了一批又一批海外华侨青年回国支援抗战。

在新加坡做生意的广东潮州人张智源也报名参加了南侨机工。他在回忆录里写道:“日军大举入侵我国,华侨机工虽然身居海外,但皆怀有赤子之心。”

在新加坡一家英国汽车公司担任要职的高级技术人才王文松,第二批回国。他放弃二百多叻币(折合国币七百多元)的高薪,在告别老母亲、妻子和3个孩子后,带领十多个同伴和全套汽车修理工具和机器回国。

据统计,1939年2月至9月,先后有15批3200余名南侨机工回国支援。他们中有人瞒报年龄,有人不会驾驶临时借车苦练,有人女扮男装,更有人抛家舍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快回到祖国支援抗战。

死亡公路

正式上岗前,南侨机工需在昆明接受为期两到三个月的军事化训练。

回国前,这批会开车的青年几乎都是在平原地区和城市里行驶。而他们即将奔赴的滇缅公路,崎岖险峻,山高坡陡弯急,对驾车技术的要求相当高。因此要在昆明周边的盘山公路上开车,开展适应性训练。

除了必要的军事技能,南侨机工还进行了一场应对日军轰炸的特别训练:双手匍匐在地上,撑住身体,确保胸口离地有5到10厘米距离。这样做的目的是,在日军飞机轰炸时可以保护自己,不至于让内脏受到冲击。

训练结束后,南侨机工便火速赶赴滇缅公路沿线,投入到运输抗战中:会驾驶的担任卡车司机,负责运输物资;懂维修的驻扎在沿线主要车站和修理厂,负责车辆维护保障。从昆明到缅甸,驾车单程需七八天。南侨机工以方向盘为武器,以货车为掩体,在敌机轰炸下持续穿行。他们从缅甸运进汽油、武器弹药等军需物资,再把中国的桐油、矿产等运往海外,为战时中国提供宝贵支援。

每次出车,南侨机工几乎都是在跟死神赛跑。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四道“生死关”。

第一关是道路艰险关。在有名的险关老虎嘴,一面是水流湍急的怒江,一面是绝壁千仞的大山。加上路窄,行进途中稍有不慎就会车毁人亡。机工们往往带上一块厚木板,有需要就把它抽出来铺上,让一边轮子凭借支撑,勉强行进。

南侨机工王亚六曾眼看着战友连人带车从大包山山头冲出,坠入怒江大峡谷,只能停稳车鸣笛,呼唤着战友的名字,继续前行。

第二关是雨季关。由于滇缅公路突击建成,路基未稳,路面狭窄,坑洼坎坷,一到雨季,山路泥泞打滑,车子没法控制,轮胎转来转去不听使唤。有时候,前面车开着开着突然就掉进深山峡谷,消失了。张智源记录了1941年雨季的一场事故:“行至芒市途中,路边上侧突然塌方,当中一棵大树的主干不偏不歪地压在一辆车的驾驶室上……一位侨工驾驶员壮烈牺牲。”

第三关是瘴疟关。滇西至缅北一带毒蚊猖獗,恶疟流行。很多南侨机工回忆,疟疾像无形的魔鬼,专挑疲惫体弱的战友下手。据当时媒体报道,驾车驶至芒市、遮放一带,遭遇恶性疟疾流行,平均每日死亡约七八人。

机工吴再春在运输途中不幸感染疟疾,又遇上暴雨,卡车深陷泥潭。为守护好车上满载的军需物资,吴再春没有走出驾驶室寻求帮助,最终牺牲。“他选择与物资和车辆共存亡,用生命践行了职责。”云南省档案馆档案专家殷俊燕说。

第四关是空袭关。为封锁滇缅公路,日军飞机常来空袭、轰炸,尤其是1940年10月滇缅公路重开后,敌机的轰炸愈加频繁。但机工们毫不畏惧,拼了命地为祖国抢运抗战物资。机工们没有枪炮还击,白天遇到敌机轰炸就找掩体躲避,到了晚上不敢开灯,只能摸黑前行。

南侨机工就是在这样恶劣艰险的环境里运输救国,从他们手上抢运回来的一批批抗战物资,得以源源不断被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南侨机工后人、张智源之子张云鹏说,这四道关是南侨机工自己总结出来的。其实还有一道关是生活艰难关,但他们对此绝口不提。

由于行车时间长、路况差、运载重,加上经常遭遇日军追击扫射甚至狂轰滥炸,车常常发生故障。除少数严重损坏外,绝大部分车辆需要就地紧急抢修。不论身处何种险境,车子一旦抛锚,机工就得迅速拿起工具包把它修好,及时保障车辆正常运转。

横跨澜沧江的功果桥是滇缅公路的“咽喉”,多次遭敌人轰炸。为了尽快恢复滇缅公路交通线,南侨机工与工程技术人员、当地民众一起,用几百只空油桶扎成简易浮船,上铺木板,搭建起长达数百米的浮桥,打破了日军“中国不可能在短期修复被炸桥梁”的断言。

据不完全统计,1939年初至1942年5月,在滇缅公路上,以南侨机工为主的庞大运输车队共运输抗战物资近50万吨以及不计其数的民用物资。南侨机工用血肉之躯为抗战筑起“不沉的补给线”。

家破为国全

2015年,来自福建晋江的蔡氏四兄弟带着奶奶的遗像,来到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抗日纪念碑前,给他们素未谋面的爷爷扫墓。他们把爷爷奶奶的遗像放到一起,一张白发苍苍,一张依旧少年。两人之间相隔了70多年,也是妻子苦盼丈夫回家的70多年。

新婚仅3个月,蔡长世就远赴南洋谋生,留下怀有身孕的妻子。此后数十年音讯全无,丈夫到底是生是死,妻子杨牡丹直到2009年临终前,还是没能等到丈夫的消息。

2014年一个从云南打到晋江的电话,揭开了蔡长世的下落:他是第六批回国抗战的南侨机工,1941年运送抗战物资经过功果桥时,遭日军轰炸不幸遇难,年仅26岁。

自南侨机工踏上征程回国抗战的那一刻,团圆就成了一种奢求。

同样是在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抗日纪念碑,今年82岁的叶晓东,20多年来几乎每天都在这里围着纪念碑转、擦拭碑文,以这样一种方式守候在父亲和父亲战友身边。

“我的父亲叫陈团圆,我没见过父亲,这里是我离他最近的地方。”叶晓东说。

1942年5月5日,日军化装成难民企图抢夺惠通桥,中国工兵发现后果断炸毁惠通桥。桥断后,一部分机工滞留在怒江以西的沦陷区。1944年,滞留在芒市的南侨机工陈团圆不愿出卖战友并为日军带路,在芒市法帕大水塘旁被日军活埋。

很长一段时间,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抗日纪念馆内,机工陈团圆的展板配着一个空白的相框,旁边放的是叶晓东年轻时的照片。父亲的战友们都说他长得像父亲,但叶晓东很想知道父亲的模样,一直苦苦寻找父亲生前的照片。

这一找就是20多年。直到2015年,南侨机工后人向纪念馆捐赠了一张80多年前蔴坡第三批机工回国服务队职员留影的照片。“突然就像是有人拍了一下我。”叶晓东隐隐觉得,合影中的某个人很可能就是父亲。

这张合照共有六人,其中四人已明确姓名等信息,仅有中间和后排右一身份不明。2019年经人脸识别技术分析,合影中的后排右一大概率就是陈团圆。随后,经档案资料比对,进一步确认照片上的人为陈传圆。

“在广东方言里,‘传’和‘团’发音差不多。”叶晓东说,父亲原名陈传圆,回国时应是改名陈团圆,或许就是希望早日取得抗战胜利,实现家国团圆。

但抗战远比他想象得艰难。1939年,陈团圆从新加坡来到云南,在运输物资过程中认识了芒市的傣族女孩郎玉宝并成家。惠通桥被炸毁后,陈团圆回到家中。1944年惨遭日军活埋时,叶晓东仅3个月大。

两鬓斑白的叶晓东终于看到父亲的模样。他把照片捧在手心,哭得像个孩子。

据不完全统计,3200余名南侨机工中,牺牲、病逝和失踪的超过半数,幸存者部分在战后复员回到南洋,部分留下参与新中国建设。

“今天,我们纪念南侨机工,不只是回顾这段历史,更是在传承一种精神。他们跨越时空的信念始终提醒着我们,和平需要守护。”云南师范大学华文学院教授夏玉清说。

烽烟散去,精神永存。如今,世上再无南侨机工,但他们“舍身而不顾,毁家而不怨”的故事将被世代铭记。



来源:《瞭望》

值班编审:马燕    审核:陈允琪   责任编辑:单娟
昭通新闻报料:0870-2158276 昭通新闻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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