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5-04-17 08:16被时光侵蚀得锈迹斑斑的五尺道像一条远古的苍虬,仍游走在当年的山道间。它爬行了2000多年,依旧盘踞在历史的原点。时光不断变幻,古道却仍旧以最原始的姿态蜿蜒着,与豆沙关陡峭的崖壁共存。历经无数风雨的侵蚀,它的容颜早已沧桑,成为一处挂在山崖间的古迹。
盐津石门关,如同一道天然屏障。柴峻峰 摄
我逆流而上,赤足站在豆沙关巨壁下的213国道边沿,看着滚滚关河(古称朱提江)。目光如流水般与急速而下的洪流撞击,互不相让,溅起朵朵浪花。水流虽急,但我的目光依然坚定地朝前望去。在与流水经过一番较量后,我的视线滑过江面一路往上,猛地撞在坚硬凹凸的崖壁上。山崖阻断了视野,但我的灵魂和思想却似一条急速而下的无形江河,瞬间越过崖壁。
古老山岩令人思绪飘远,远得仿佛遥不可及。我的头不由自主地缓缓扬起,视线如流水般在峭壁间艰难游走。
曾在嵩山见过“五代同堂”的地质奇观,在东北鞍山见过奥长花岗岩,在秦岭见过最古老的矿物碎屑锆石,它们的地质年龄都在30亿年以上。豆沙关的岩体犹如盘古开天地时用巨斧劈成两半,两边的凿印暴露了岩体突兀的痕迹,尽显洪荒之色。凹凸的岩壁虽难以判断其形成年代,但它的险峻和雄奇令许多名山大川难以望其项背。石壁中潜藏着固化的历史风烟,流淌着远古苍凉、野性凝滞的血脉,而更多远古的秘密早已风化在岩层间。
豆沙关的风声如泣如诉。
我在心灵深处轻轻点击,山岩间依次闪现出李冰、常頞、袁滋三个历史人物的身影。他们的影像由小变大,从模糊到清晰,挺拔的身姿、睿智的面容、矫健的身手近在眼前。一个手持铁器积薪焚石,一个身披战袍策马而来,一个怀揣诏书跋山涉水赴滇册封。他们都曾为开拓华夏疆域、促进民族融合出过力。如今,他们的名字与豆沙关坚硬的岩壁一起,铭刻在那片苍茫的天宇之下。
被时光侵蚀得锈迹斑斑的五尺道像一条远古的苍虬,仍游走在当年的山道间。它爬行了2000多年,依旧盘踞在历史的原点。时光不断变幻,古道却仍旧以最原始的姿态蜿蜒着,与豆沙关陡峭的崖壁共存。历经无数风雨的侵蚀,它的容颜早已沧桑,成为一处挂在山崖间的古迹。
一股强风从山崖间硬挤进来,强劲有力,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风中夹杂着夏日的酷热,仿佛在告诉我,它才是这里的主人。风中依旧带着远古的味道,还混合着金丝楠木的香味及荒石、枯木的腐味。
豆沙关身处峡谷,却无法拒绝现代工业文明噪声带来的侵扰。一列绿皮火车从隧道里探出头,不管不顾地朝上游缓缓爬行。远方山间的高速公路上,车辆如蚂蚁般一辆接一辆爬过。213国道上仍不时有车辆往来,而关河上曾经船帆点点、纤夫弓腰拉纤的景象早已消失,整条河显得孤寂落寞。
时间像一瓶涂改液,轻轻一抹,曾经的喧嚣便落寞消散,被抹得空空如也。无论历史多么卷帙浩繁,但在现实面前都不堪一击,终究会灰飞烟灭,杳无踪迹。
左右两边耸立着的巨壁,从下方往上看,整座赤裸的岩体微微有些倾斜,像地震之后的摩天大楼,给人一种随时都可能坍塌的危险之感。距河面五六十米高处,有一条幽深的沟缝,里面有八九具棺木,这里藏着一个关于僰人的谜团。
岩底是混沌泛黄、浪涛汹涌的激流。关河肯定知道悬棺之谜,可又该到何处去寻找?
夏季,只要前夜有暴雨,河水就如同一匹匹脱缰的野马,呼啸着狂奔而来,又疾驰而去,留给峡谷的只有雷鸣般的咆哮声和一浪高过一浪的水花。前浪还没来得及诉说,就被后浪推挤着撞碎在岩石上,四溅的水花非但不语,反而将清晰变得模糊,雾气将河面罩得朦胧不清。这雾里看花般的河面,越发让我感到心悸,总感觉水下藏着可怕的千年水妖。
都说辽阔莫过于天空,然而身处豆沙关峡谷,左右两边都是高悬的峭壁,前后两端则满是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的岩石。在峡谷底部仰望天空,天空仅仅只是天地间破裂后留下的一条罅隙。光线也只能偷偷挤进来少许,又悄悄地溜走,仿佛生怕一旦掉入暗无天日的深渊就再也无法返回。
啥叫辽阔?何为天际?在这谷底,压根就没有。目之所及除了悬崖巨壁,就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岩体。此处,世界只有岩石、山体和天一样高的巨壁。
沿右边崖壁上的羊肠小道拾级而上,来到半山腰,所见的依然是如屏障般峭立的崖壁。再俯瞰关河,已经不再畏惧,它如同一条在谷底随风舞动的飘带。哪怕水中有水怪,而它们距离我很远,远看就像一条蚯蚓,我只需伸出手指轻轻一摁便可了结其性命。
双脚紧贴在被岁月磨砺得粗糙又锃亮的球石上。石块与泥土本是筑路材料,但光滑圆石下的泥土早已被雨水和看不见的时光悄悄带走,只留下高矮不一、崎岖不平的路面,以及斑驳的历史痕迹。
岁月是把磨刀石,把当年铺路的石块磨得光亮而圆滑,它们像山林中树木被大面积砍伐后残存的树桩,又像大片竹林中刚刚破土而出的竹笋。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很费劲。一块稍大的板石中央有一个深而圆的凹印,应该是马帮长年累月踩踏后留下的马蹄印。这得需要多少光阴、经受多少马蹄踩踏才会形成这般模样?
时光虽柔,却无比坚硬,就连坚硬的石头都被打磨得溜光水滑。走在这样的路面上,想走快都难。踩在石块顶端容易打滑,脚挤在石块间又容易崴脚,只得乖乖亦步亦趋地挪动。
无论是路中央还是路边的岩体,都被磨得如镜片一般。在这些似镜非镜的石块与岩体间,留存了多少过往历史人物和芸芸众生一晃而过的身影?这条道路连接、穿越过多少历史往事和烟云不得而知,但它把中原与西南紧密相连,对民族融合、华夏统一起到了重要作用却是不争的事实。五尺道的古老,彰显着岁月的沉淀,传递出历史的记忆。
我的头被一只无形之手拽了拽,思绪一下子回到当年的那片星空下。
五尺道打通后,石门关成为一道天然屏障。往南的滇黔等地是另一番天地,古滇国、夜郎国深居其中。因特殊的地理条件,当地少数民族各自为政,有的以宗族和部落,占山为王、各据一方,有的与吐蕃结盟,走上分裂道路,成为华夏大家庭的一块“硬疣”。
2200多年前,关河边的崇山峻岭间,走来一队浩浩荡荡人马。行至一悬崖处见前方已无路可走,头戴斗笠、骑在马上的人拉住缰绳,轻轻一跃,纵身下马,稳稳地站在路边。他朝前走了一段,又四下看了看地形说:“今日到此,各位找处平坦安全之地休息,次日起开始劳作。”一位搞了大半辈子工程的老者看了看险峻的岩体和山峰,沉默不语……
来者正是修筑都江堰的李冰,他此次入滇目的是要打通自叙州到昭通,经夜郎直至味县(曲靖)的道路。
黄昏时分,李冰对众人作了细致的安排。天色暗淡,林中一片寂静,大家和衣而眠。次日,太阳越过远方山顶,直射林中,斑驳的光影透过树叶如水般泼洒在还在沉睡的人们的被子上。初醒的光亮是劳作的信号,一声锣响,半醒未醒的人伸伸懒腰、揉揉眼睛,纷纷起身将口袋似的被子卷成筒状高挂在树枝上。他们三人一群,五个一伙,拿起大刀、锯子、斧头开始劳作。李冰要求大家在规划的线路上砍伐树木,这样既收获了木柴,又开辟了道路。
一直跟随李冰征战的统领按要求,在指定地点连片堆置木柴,用传统方法点燃柴火。一时间,多处山岩火光冲天、响声不断。另一部分人分头找水源,将随身携带的专用羊皮口袋一个个灌满水,待岩石被烧得发红、温度升至最高时,用木棒挑开柴火,将口袋里的水猛地倒在烧红的岩石上。顿时,山间浓烟四起,炸裂声此起彼伏。这是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让烧红的岩石遇冷发生爆裂,然后再用铁器击打、凿道,大片大片的岩石纷纷破裂。
不畏严冬、不惧酷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李冰在实干中总结出的最有效、最实用的开山炸石破岩法——积薪焚石。
修筑到石门关最高处那段时,因砍倒的大树根茎过粗过多,加之前几日的一场暴雨,倾倒的大树下滑,又带下大量石块及泥土。正埋头干活的三人被垮塌的岩石和大树一同推着滚下悬崖,掉入滔滔激流中……其余之人吓得心惊肉跳,但也无可奈何。
同伴离去,筑路还得继续。大家分工协作,靠着积薪焚石的破岩法将道路一寸寸、一尺尺地往前拓展。大秦的疆域在此过程中得以延伸,中原与西南夷的联系也进一步加深。
秦始皇统一全国后,为进一步略通云南,便派遣常頞将李冰修筑的僰道继续向前延伸。
这是僰道所有路段中危险系数最高、岩石硬度最大、修筑难度最高的一段,大多是从山腰间开凿。筑路者稍不留神,要么就摔下悬崖,要么被高处松散的大石滑落砸伤砸死。五尺道最险、最窄的路段主要在滇东北一带,这里山高谷深,陡峭异常,凿岩通道多为栈道,每开凿一尺,筑路者都得付出超常的代价。
多年后的一个黄昏,筑路者打通了盐津至大关、彝良、昭阳区进入贵州境内的道路。此官道宽度仅5尺,后世以路险阨处的宽度为其命名,称“五尺道”。所谓“五尺”,是言其路窄,只可人马单行。
“五尺道”是一条战略要道,贯通后,大秦的政治、经济、文化广泛影响了边远的西南地区。秦王朝势力范围拓展到西南疆域,西南地区从此纳入管辖范围。中原的朝廷命官前来任职,西南的特产及中原的物资因“五尺道”得以相互流通。昭通的银、曲靖的铜及沿途郡县的特产由马帮运送到宜宾,进而运往中原。“搬不完的昭通,填不满的叙府”,由此流传开来。
刘邦推翻秦朝,建立大汉。新旧政权交替初期,汉朝无暇顾及西南夷。其间,五尺道几启几闭,被朝廷遗忘在高高的悬崖上,没人行走、无人问津,直至荒草萋萋。
岁月的指针回拨到唐贞元十年(公元794年),南诏头领异牟寻在神川与吐蕃军展开一场激战,大败吐蕃军。南诏有意归属大唐,应异牟寻请求,朝廷正式派遣使者入滇册封南诏。然而,部分官员对西南夷少数民族知之甚少,加之对唐高宗政策的忌惮,没人愿意前往。但朝廷有意恢复与南诏的关系。大唐虽地域辽阔、经济繁荣,但绝不允许领土流失。时任工部员外郎的袁滋临危受命,身负重任率队奉旨入滇。朝廷任命祠部郎中兼御史中丞袁滋为册封正使、成都少尹庞颀为副史、监察御史崔佐时为判官,同行的还有内给事俱文珍、刘幽岩、吐突承璀等。
关闭多年的石门关又迎来一支特殊的团队。该队从成都向宜宾一路走来,几个月后,一行人来到入滇咽喉之地——豆沙关。
这里山高水长,山道蜿蜒崎岖。陡峭曲折的五尺道,因时局影响,数次开启又数次关闭,袁滋对此感慨万千!
时至仲秋,滇东北河谷一带天气依旧闷热无比。骑在马上的袁滋深知此行责任重大。这里的山、谷、水、天空,与中原、成都大不相同。豆沙关是五尺道中最险、最窄的一段,石门关高居险处,是唯一的通道。
他们带的水快喝完了,想寻一处有山泉的地方补充点水。
这一带山高林密,蚊虫叮咬十分厉害。这些蚊虫小得不易察觉,也听不到“嗡嗡”的声响,等感觉有点痒时已被叮咬了。不一会儿,被叮咬处就凸起一个大疱,奇痒难耐。当袁滋再次感觉有蚊虫叮咬时,他重重地一掌打在左臂上,松开手掌,一个小黑点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处。袁滋自言自语道:“这家伙虽吸不了多少血,但其胡作非为令人不爽,最好将其送去西天。”想到这些,袁滋的嘴角微微上翘,眉头也舒展开来。
回首世事变迁、朝代更替,袁滋的内心就像谷底翻涌的江水,心潮澎湃。他寻一处相对平缓之地,提笔在崖壁上题写下几行字,由随行匠人錾刻。岩壁上的字一个个显现出来:
大唐贞元年十年九月二十日,云南宣慰使内给事俱文珍、判官刘幽岩、小使吐突承璀、持节册南诏使御史中丞袁滋、副使成都少尹庞颀、判官监察御史崔佐时同奉恩命,赴云南册蒙异牟寻为南诏。其时节度使尚书右仆射成都尹兼御史大夫韦皋,差巡官监察御史马益,统行营兵马,开路置驿,故刊石纪之。袁滋立。。
也许袁滋当时只是随性题记,他也没想到自己去世多年后,这方留有他题写的崖壁能成为当地时间最长、意义最为重大、史料最为珍贵的文物。最重要的是,这次出使在维护国家统一的历史上写下了厚重的一笔。
袁滋题记摩崖石刻,让豆沙关不仅有了时间的长度,还有了历史的厚度,以及时光与历史的维度。豆沙关、五尺道、袁滋题记摩崖石刻成为中华民族融合的历史见证。
豆沙关、五尺道、石门关是古代中原通往西南腹地,维系中华民族大家庭团结的桥梁。现虽已成历史,但现行的高速公路也无法绕开险峻的豆沙关。不同之处是,现代的道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将路的内涵拓展到一个全新的高度。它的功能与五尺道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其承载的重量和意义却不可同日而语。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历史上的石门关是咽喉要地,一头通往中原,另一头通往西南夷,往来阻断,两边仿若两个世界;今天的石门关是枢纽,一头连接现在,另一头连接未来。铁路、高速公路是远古僰道和五尺道的升级版。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迎面而来的不是金风,也无坠叶,而是带着凉意的夏风顺着豆沙关崖壁袅袅而来,不急不躁,洁净清爽,直抵心田。
好想在浓睡中做个梦,却苦于找不到小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