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5-08-11 12:32赤水河从镇雄县银厂村滮水岩倾泻而出,流经一个叫倮倘的村庄后,突然隐入大地——河水被大地上无数幽暗深邃的落水洞悄然吞下。
这是大地的脉息,是河流沉潜的驿站。洞壁被水流千万年冲刷得光滑如镜;深不可测的黑暗下方,隐匿着如迷宫般复杂回旋的地下暗河网络。河水在岩层内部重新积蓄力量,于下游更远处,从另一个泉水口喷涌而出,重归光明,继续它奔向长江的征程。
落水洞,因此成为这段河流最独特的地质烙印,也是赤水河在此处最深邃的生命隐喻——吞噬与重生,掩藏与显现。
(一)
赤水河,这条发源于镇雄群山之间的英雄之河,奔流千里,最终汇入长江。在其云南境内的上游河段,大地与河流展开了一场神秘而壮阔的对话。当流经镇雄、威信一带的喀斯特地貌区时,河水如同被一只无形之手牵引着,时而潜入大地深处,时而又从另一处泉眼喷涌而出。这里分布着被称为“落水洞”的自然奇观,那是大地的呼吸孔道,河流在此暂时隐入幽暗的岩层迷宫,仿佛在进行一场沉默的地下穿行。
在赤水河实施长江十年禁渔之前,这些深邃的落水洞曾被一些渔民视为最便利的“鱼仓”。
岸边,年逾五旬的苏正府正奋力攀附着湿滑的峭壁,他的身子紧贴石壁,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入一个幽深的石缝。
“哗啦!”一声清晰的击水声从缝底深处骤然传来,惊动了一小片鱼群。隐在洞壁深处的黑暗似乎被搅动,几道迅疾的银影一闪而逝,重新遁入幽暗混沌之中。苏正府屏息凝神,脸颊深埋进石缝边缘冰凉湿润的苔藓上,目光竭力穿透昏暗。片刻之后,他缓缓退出来,布满皱纹的眼角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欣喜:“看见了……石缝底下全是(鱼)!鱼籽密密麻麻地挨挤着,比去年还多!”
十来米外,湍急的河水正源源不断地注入另一个更为巨大的落水洞洞口,如同被大地张开的巨口无声吞噬。漩涡卷动,在洞口上方形成一个不断旋转的漏斗,水流裹挟着枯枝残叶,匆匆投入深不可测的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轰鸣的流水声在洞中回荡,带着一种沉闷的、来自地底深处的原始节奏。
“以前,那些电鱼的人就守在落水洞边上,竿子伸入水中,洞里的鱼被电晕后,一网兜捞上来,白花花一片。”护河员姚明昌说起往事,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自己的衣角,指节泛白。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仿佛又看见那些被电死的鱼儿翻起肚皮,漂浮在浑浊的水面。“尤其到了冬天,鱼群都聚集在洞的深处过冬,电鱼的人捞得更多……那几年,简直就像抢!”说到激动处,他的手臂猛地向上挥动,神情中带着难以释怀的愤怒与无力。落水洞曾慷慨地给予鱼群庇护,但它们也因此在大规模围剿中无法逃脱,这些深邃的天然堡垒,在贪婪的人类面前反而成了死地。
苗族妇女项丙莲伫立岸边,目光穿过浑浊的河水,凝视着幽深的洞口。她的声音如同秋风中簌簌坠下的枯叶:“以前洞口的水流很湍急,鱼非常多。大的、小的和青色的、灰色的鱼影,在洞口漩涡边摇头摆尾!可电鱼机的嗡嗡声,就像阎王爷索命的铁链,响一次,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再响一次,就知道河里的生灵又被捞走了一批。电死的是鱼,饿死的是良心。”她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鱼群的消失,在这些亲历者心中刻下的不仅是生态的伤痕,也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
当落水洞里的鱼群被过度捕捞,甚至被电鱼网进行剿杀式掠夺,一批赤水河最古老的原住民走到了灭绝边缘。
“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就这样消失,心里疼得像刀割。”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云南管护局镇雄管护站站长申睿翻看着一本《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指南》,语气沉重如铅块。“这是昆明裂腹鱼,曾经是赤水河的主人之一。还有这个,金沙鲈鲤。”图片中的鱼,鱼体侧扁,口裂宽阔,身上整齐地排列着墨色的斑点。“金沙鲈鲤能长到一米多长,力大凶猛,是赤水河顶级的水中猎手……它们更依赖这些洞穴水域。现在,我们很难见到几十斤的大鱼了。”它们曾是自由奔涌的精灵,如今却只能凝固在书页里,成为物种消亡的冰冷碑文。
长江十年禁渔令在赤水河流域全面实施后,沿岸各县(市、区)的护渔队伍迅速集结。姚明昌、杨世发等护河员日夜巡守在河岸线上,亲历着禁渔工作的艰辛。
“地形最复杂也最隐蔽的地段就是落水洞附近。”杨世发说。喀斯特地貌形成的洞窟网络四通八达,狡黠的偷捕者掌握着不为人知的捷径。“有人在山这边的洞口放下地笼,出口却在几里地外的山那边。当你守在这头,鱼早就从那边洞口被提走了。”落水洞的天然屏障,一度成了非法捕鱼者的庇护所,将破坏的阴影延展到地底深处。
(二)
2021年初春,一项酝酿已久的行动在赤水河最神秘的倮倘落水洞深处展开。
数名装备精良的探险者,在岸边众人凝重而期待的目光中,一次次潜入赤水河流入地下暗河的落水洞。冰冷刺骨的地下河水瞬间吞噬了他们,幽深的水底,潜流如同无形的手拽扯着他们的身体。他们紧握特制的水下摄像机,在嶙峋的溶洞岩壁和砾石间艰难寻找、辨识那久违的熟悉身影——那些依赖洞穴生存、却已多年难觅踪迹的土著鱼种。
终于,探险者的光束扫过一处岩壁凹陷时,几条体形侧扁、背部青灰、腹部银白的鱼影骤然惊起,迅速消失在更深的石缝中。尽管只是惊鸿一瞥,但探险者的摄像机还是迅速捕捉到了珍贵的影像。等返回到岸上,几人几乎将脸贴在摄像机的小屏幕上,反复回放、放大、定格……探险者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发出久违的、近乎孩童般的激动光芒:“是它!错不了!背鳍形状,尾鳍后缘有条细微的黑边……就是金沙鲈鲤!”
金沙鲈鲤在赤水河地下暗河中被重新发现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迅速在保护区工作人员中激起层层涟漪。这是长江十年禁渔实施后,顶级捕食者种群在核心栖息地开始恢复的第一个确切信号,也是整条河流生态链条关键环节重新弥合的铁证。
消息传来那夜,杨世发在香坝河岸边站了很久。水面映着寥落的星光,远处花鱼洞巨大的水流声,深沉而安稳地响着。他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抹了一把脸。冰凉的河水溅到手背上,却恍惚带着一丝异样的暖意。长江十年禁渔的坚持,无数次的追击与劝退,那被岩石磨破的裤腿和冻疮未愈的手背,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落水洞深处那惊起的鱼影抚慰。
自然的坚韧超越人的绝望,在深渊里重新点亮了微光。
更细微、却同样鼓舞人心的变化,在河岸边的浅水区和那些较小落水洞洞口的乱石堆里悄然发生。
随着偷捕行为得到有效遏制,电鱼的嗡嗡响声和毒鱼的刺鼻气味终于从赤水河彻底消失。水体得以休养生息。春天的气息最先触动那些对水质极为敏感的精灵。在镇雄贾家坝水流平缓的河湾,清澈见底的水流中,一片片形如柳叶、近乎透明的小鱼苗开始大规模聚集,它们在水草丛中逆流游动,轻盈地觅食。这些小生命,正是赤水河生态资源恢复的基石。
在距离赤水河源头约40公里的镇雄县果珠彝族乡鱼洞村出水口落水洞溢水口下方,生态修复的努力正被具象化为一方方精心码放的“人工鱼巢”。这些由竹枝、棕片和聚乙烯网片巧妙捆扎而成的立体结构,被牢固地沉放在水流相对平缓的浅滩砾石区。水下摄像机传回的实时画面显示,成群的宽鳍鱲、昆明裂腹鱼正围绕着这些人工设施好奇地试探、穿梭。它们青灰色的脊背在清澈的水流中清晰可见,灵巧地摆动着尾鳍,甚至有些个体已经开始试探性地用吻部触碰竹枝缝隙——这是它们评估潜在产卵巢穴的自然行为。
姚明昌成了这片区域的义务“护卵员”。
自从在岩缝深处看到那层密密匝匝、如同撒了一层水晶屑般的鱼卵后,他心里就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牵挂。每隔几日,他总要挑个清晨或傍晚,拎着他那根油光水滑的竹杖,沿着陡峭的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那个落水洞旁。他不再攀爬那湿滑危险的岩壁,而是选了个水流稍缓、能侧身瞥见那处岩缝的角度,找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一坐就是小半天。
起初,水流中只有那片附着在岩石上的卵粒。慢慢地,细若游丝的小黑点开始在透明的卵膜内微微蠕动。姚明昌紧盯着水下那片模糊的阴影,几乎连眨眼都舍不得。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的守候,某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那片岩石时,姚明昌的心突然猛地一跳。他看见那片附着卵粒的岩石边缘,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银屑般的光点闪过!那不是反光,而是无数新生鱼苗在奋力扭动,试图挣脱卵膜的束缚!
“孵出来了!全都孵出来了!”姚明昌手脚并用地爬起身,对着空旷的河谷激动地喊了一嗓子,声音在巨大的落水洞轰鸣声中被瞬间吞没,只有山风带走了那沙哑尾音中的哽咽。他扶着岩石,身体微微发颤,目光久久凝视着那片被阳光照亮、生机勃勃的岩石。新生的鱼苗仿佛汇聚成了一道生命微弱却倔强的光芒,在幽暗的洞口水域悄然绽放。
(三)
在鱼洞生态观测站里,一张《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云南段示意图》清晰地标注了赤水河云南段的完整水系脉络。
它源起银厂村,流经洗白村、木瓜村、板桥村、尖山村、拉埃村、果珠村等村落,“三进三出”后至鱼洞村出水洞处与熊贝溪汇合,再一路向北奔流而去。
从鱼洞村至云南省界,赤水河共吸纳了包括熊贝溪在内的5条主要支流。
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云南段核心保护区的起点是鱼洞河段,终点是在坡头镇德隆村的“鸡鸣三省”交界处,核心区河道全长70.5公里。
这里栖息着多种珍稀特有鱼类,其中包括国家二级保护水生野生动物圆口铜鱼、长鳍吻鮈、岩原鲤和长薄鳅等。同时也是昆明裂腹鱼、四川裂腹鱼、青石爬鮡和鲈鲤等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的重要繁殖地。
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林俊强2014年发布的一项研究认为,随着金沙江下游梯级水电站的陆续建设,部分原本栖息在金沙江下游的鱼类,可能会选择到赤水河寻找新的繁殖场所。
姚明昌说,2022年1月在监测时曾发现昆明裂腹鱼、四川裂腹鱼、宽唇华缨鱼、贝氏高原鳅等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畅游在此产卵的场景。
作为长江上游唯一没有修建大坝的一级支流,以及长江流域第一条实施全面禁渔的河流,赤水河至今仍保持着天然河流的原始状态,被公认为长江上游众多珍稀特有鱼类“最后的庇护所”。
落日熔金,赤水河成了一条流动的暖色缎带。
在威信县赤水源保护区支流苦猪河边,沿河分布的菜营村成了绝佳的观鱼点。路面离水面不高,河水清澈见底。清晨或傍晚,村民朱祥芬常常带着孩子们兴奋地挤在桥栏边观鱼,孩子们踮起脚尖,探出小脑袋,目光焦灼地搜索着水面。
“那里!快看那里!”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突然指着桥墩附近的水面激动得跳起来。清澈的水流中,十几条体形修长、身披淡黄色鳞片、侧线闪耀着一条灵动金线的漂亮鱼儿,正排成松散的队列,迎着水流,在卵石河床上优雅地觅食。阳光穿透水面,在它们流畅的脊背和灵动的尾鳍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孩子们屏住呼吸,小脸紧贴着冰凉的铁栏杆,眼睛睁得溜圆,生怕惊扰了这一幕。朱祥芬轻声介绍道:“这些鱼儿是赤水河里的漂亮孩子,对水质要求可高了。它们的重现说明我们这段河流真的变好了!”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充满惊叹的“哇”声,目光追随着那些水中精灵的身影,清澈的眼眸里倒映出流动的粼粼波光与鱼影。
远处,石坎河支流段的落水洞传来隐隐轰鸣,那是大地深沉而有力的呼吸。身着护河员标识马甲的王永全背着装备包,和同事沿着河岸例行巡护。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岸线上醒目地竖起了带有“滚滚长江东逝水 人人禁捕生态美”等字样的宣传牌。路过的几个村民亲切地和他们打着招呼:“你们辛苦了!今天河里的鱼多不多?”王永全笑着回应,黝黑的脸上刻着风霜与满足。他早已习惯了在巡河途中,不时有陌生的志愿者加入进来,或递上一瓶水,或分享一段新发现的鱼情。
(四)
月华如练,静静流淌在赤水河上。
在镇雄、威信境内巨大的落水洞前,河水奔涌倾泻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深沉、宏大,犹如大地的心跳。洞口上方的水雾在清冷的月光下蒸腾弥漫,折射出朦胧的光晕。洞口水流形成的巨大漩涡,如同一个永不停歇的宇宙深旋,贪婪地吞噬着万物。
睡梦中,我立于岸边凝视着这既吞噬万物又孕育生命的深渊入口。
忽然,在靠近岩壁、水流稍缓的漩涡边缘,几道异常明亮的银光猛然跃出水面!
是鱼!几条健硕的鱼在月光下奋力地扭动身躯,试图突破这湍急的漩涡引力。它们银白色的鳞甲在月华下被瞬间点亮,爆发出惊人的、近乎悲壮的生命光芒。它们一次次跃起,又一次次被无情的漩涡拉拽回去,银色的身影在幽暗的水面与迷蒙的水雾之间反复闪现、明灭。它们并非盲目逃逸,而是一次次调整方向,将身体侧过来,利用侧向的水流推力,朝着漩涡最外侧、相对平缓的水域发起顽强冲刺。那是对抗,更是顺应;是挣扎,亦是智慧。
其中一条最为强壮的鱼影,在连续3次被漩涡边缘的激流击退后,猛地蓄力,身体几乎弯成了一张银弓,从一片水势稍缓的缝隙中骤然冲出!它成功了!挣脱了那致命的巨大漏斗,奋力摆尾,迅速游向旁边相对安全的水域,银光一闪,消失在深沉的河流中。其他几条鱼也紧随其后,借着那短暂的通道,纷纷冲出了漩涡的核心束缚区。它们胜利了。月光下,脱离漩涡的鱼儿们并未远去,而是沿着洞口外围相对平缓的水流,排成隐约的银线,继续执着地、不知疲倦地逆流而上。
鱼群是活着的河水,它们以血肉之躯感知并丈量着赤水河的每一次脉动、每一道伤痕、每一缕复苏的暖意。
它们曾在这黑暗的入口处被无情围猎,几近消亡。如今,它们又在漩涡边缘,以不可思议的执着与技巧,奋力抗争,生生不息。落水洞,这大地的伤口,这河流隐入幽冥的渡口,见证了最残酷的剥夺,也正在见证最坚韧的重生——
洞吞江河处,鱼群终归来!
记者:唐龙泉飞/文 毛利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