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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昭通·人文丨黄华,兵戈述旧闻

 2025-05-25 13:34  来源:昭通新闻网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永善的行政版图是一片沿着金沙江流域由西南往东北流向、呈“W”字形弯曲的线性区域,黄华镇就坐落在这个“W”字形中间凸出的左侧地带。从地图上看,它正好处于永善整个境域的中腰地段。黄华境内为五莲峰山脉的支脉,群山绵延,箐深谷狭,呈东高西低走势,东边从海拔2265米的二龙口向西倾降至金沙江边海拔仅有420米的翌字村,一下子就形成1800多米的相对高差,让这里的山水和气候呈现出明显的立体特征。

这片倾斜的土地,前临金沙江,背靠山岩和山梁,以紧邻莲峰境内海拔3189米的镜子山为最高点,往西南方向依次延展降落的是老米寨梁子、刘家梁子、魔石坳,最后跌落到江边的石板滩;往东北方向依次延展降落的是猴子岩、孙家梁子、罗家梁子、观音岩、猫鼻梁、石家梁子、卢家梁子、七匹梁子、猫猫山、梯子岩、燕子岩,直至下降到江边的王家梁子。一道道山梁将黄华围拢在金沙江边。而金沙江流经这里时,在中腰部位来了一个深入腹心的转折,然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弹射回去,形成一个“U”字形的急转弯。江对面“U”字形包围的山梁像一条巨大的苍龙,从苍茫绵延的大凉山中露出半截身子,把头伸进金沙江,似在引水。每次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眺望这幅自然天成的壮阔场景,总会让人感受到这片土地所蕴含的坚韧与包容。

在清朝和民国时期,黄华是昭通到四川凉山的交通要道,也是连接滇川两省的重要通道,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境内的黑铁关、金锁关与务基镇境内的回龙关三关并峙,为古时雄关险隘。

据《永善县志》记载:“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九月,太平军石达开部众分三路入滇,其中一路于十二月由宜宾溯江而上进入永善,与清军战于金锁、黑铁、回龙三关,二十七日攻破县城(莲峰),至次年一月离永善进入昭通。”

主持编撰《嘉庆永善县志略》的孙谦写过一首题为《金锁关》的诗:“传道(闻)玉门胜,却临金锁关。角吹边月冷,烽靖野云间。地险雄荒塞,天威镇远山。缄扃依保障,将士破愁颜。”《嘉庆永善县志略》中还有一首题为《黑铁关》的诗,诗中写道:“黑铁雄关比铁牢,山中狐兔久称豪。将军破敌如摧朽,终定乌蒙斩桀骜。”这两首诗,从叙事内容看,可能与清雍正年间“改土归流”时在此发生的战事有关。

黄坪老街(现已被淹没)。通讯员 袁志坚 摄

在“滇铜京运”史上,黄华境内的黄草坪是陆运转水运的重要中转码头,当时有四分之一的滇铜经此转运入京。黄草坪渡是金沙江在永善境内的13个古渡之一。《嘉庆永善县志略》记载有几位官员以《黄草坪》为题的诗作,其中一首为乾隆三十九年(公元1774年)至四十七年(公元1782年)在永善任教谕的吴绳祖所作:“古坪黄草盛,蜀道一江通。雪散晴峰外,青归野火中。山高明月小,峡深晚烟浓。六诏虽分界,车书本大同。”

另两首诗的作者不详,但从诗后的注文来看,作者到黄草坪均与铜运有关。其一:“南金珍重地,来到望中赊。江岸随坪转,风光带草斜。经冬天不雪,傍晚树犹花。锅圈岩上月,怀人听暮笳。”诗后注:“余查铜至坪,适永善李君(名讳失考)往锅圈岩,不遇。”其二:“古坪花县近,小市渐喧嚣。月挂三霄迥,山围四面高。滇疆分岸草,蜀地裂江涛。作贡乘槎使,于此建旌旄。”诗后注:“滇省解铜到此,始易舟运。”

黄华集镇最先兴起于清朝初期,起初有几户人家为过往客商开设豆花小店,随后逐渐形成集镇。《嘉庆永善县志略》中有一首题为《黄葛树》的诗:“岭势趋江尽,凭冈结旧庐。晴岚茅店酒,晚市野□蔬。云白还依岫,泉清欲问渠。昔年旌旆北上,曾此饯行车。”诗后注文:“余乡荐归家,道经此地,父老合钱饯饮。”“乡荐”源自唐宋,原指州县推荐士子参加进士考试。清代虽沿用该词,实则指代参加乡试的中举者。另有一说认为,“乡荐”指童生通过院试考取生员(即“进学”),进入府、县学读书。写这首诗的人,或许是一位曾参加乡试的中举者。从诗中描写的情景,我们既能想象当时黄华集镇的样貌,也能感受到当地民风的良善。

黄华初名“黄葛树”,因当地气候湿热,生长着枝繁叶茂的黄葛树而得名。1937年设区公所时,因其集市繁华更名为“黄华”,取“黄葛树之华(花)”之意(注:“华”通“花”,呼应树名)。我在整理地方古籍时,曾发现部分清代刻版书籍的版记页有“版存黄葛场”等字样。例如,光绪丙午年(公元1906年)“永邑庠生何景山敬刊”的《关帝明圣经》,其版记页左下角刻有“版存黄葛场本记店内”字样;另一册刻版时间残缺的《奇缘消劫皇懴》,其版记页全文为:“版存云南永善县黄葛场石龙寺普化壇,愿印刷者,自备烟纸,版不取资。”这说明黄华曾用名为“黄葛场”。此外,黄葛树旧时也称“黄桷树”。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作家李乔在长篇小说《欢笑的金沙江》自序中提到,1953 年,中共云南省委员会和云南省人民委员会抽调数十名干部组建民族工作队。队员们常常冒着倾盆大雨,不顾路途遥远艰险,翻山越岭跋涉十余日,才抵达金沙江边的小镇——黄桷树,配合四川省开展凉山地区的民族工作,他以工作队员的身份参与了这一过程。文中的“黄桷树”,就是现在的黄华。小说对黄华集镇有如下描写:在离金沙江不远的小山坡上,有一处汉人聚居的小市镇,与凉山隔江对峙。这里的气温虽比江边稍低,中午却依旧酷热难耐——狗躲在树荫下伸着舌头喘气,猪在圈里断断续续地哼着;男人与小孩裸着上身不停地摇扇,妇女解开衣扣坐在门口乘凉。街上行人稀少,店铺大多半开半闭,整个市镇仿佛处于休憩状态,唯有市镇南边那间独立的楼房(凉山分工委会会议室)里回荡着热烈的争论声。

据《嘉庆永善县志略》记载:“永善向为夷地,自元明而上多不可考,今欲缕析条分,毫无譌舛(讹舛),抑亦难矣。溯历代之相沿,就其有证者标举其大端,可也。唐虞为荒服地,夏禹属梁州域,周合梁于雍,汉属益州犍为郡,宋元属乌撒地,明属四川乌蒙府。本朝雍正五年,云贵总督部堂鄂公尔泰平定乌蒙,改属云南,设昭通府。又于米贴设知县一员、教谕一员、典吏一员,于副官村设巡检一员,以昭通镇標(标)右营游击分驻抚驭乌西一带夷蠻(蛮)。适米贴夷目禄永忠死,其妻禄氏掌其地,抗不服调。六年三月,遣援勦(剿)左协副将郭寿域(棫)领兵三百往谕,及至米贴,而禄氏阳为纳钦,阴为逆谋,于三月二十四(日)夜半率夷目毛脸乌基等叛,寿域(棫)被害,兵三百无一存者。随报闻,发大兵灭之。钦命其名,曰永善县。知县杜思贤与分防永善游击马秉伦相度地宜,谓米贴形势狭隘,距郡险远,绘图合请上憲(宪),始迁于夷目普伍所居之台都地(今莲峰),置县治焉。”

黄坪老街(现已被淹没)。通讯员 袁志坚 摄

“改土归流”时期禄氏叛乱一事,在《圣武纪·雍正西南夷改流记》中有记载:“又遣副将郭寿棫,以兵三百捕米贴。贼逃渡小金沙江,纠四川沙司马及建昌凉山各夷倮数千潜回袭陷官兵。”《云南事略》和《昭通县志稿·戎事》中亦有记载,与《嘉庆永善县志略》记载大体相同。只是《云南事略》称:“幸而不死者,仅甘姓步兵一人耳。”而《昭通县志稿·戎事》则记载为:“二月十二日(三月二十四日),土夷趁夜劫营,副将郭寿棫被害,仅逃回甘正立等十余人。”清军究竟是无一幸存,还是仅幸存一人,或是幸存十余人,现已无从考证,但有人幸存的可能性极大。

此事引起了清王朝的高度重视,雍正皇帝多次降旨,对平叛事宜作出详细指示。平定禄氏叛乱一事自雍正六年(公元1728年)二月一日起,至五月一日结束,战场波及吞都、井底等地。《昭通县志稿・戎事》引《总督鄂尔泰奏略》记载:“张耀祖左路三月二十八日至黑铁关,遥见米贴放火。三十日过耶鱼库关口,直至米贴。中路,游击卜万年、康世显亦于四月初一到米贴,擒获逆贼阿母鸡之弟水牛阿格、水牛几几二人。初三,前锋守备马似龙、王五采由正路进攻井底,游击卜万年、康世显由偏路攻井底。四月初四至井底,匪来井底劫营。初五、六两日,匪守险,我兵不得上屯。初七,正在激战,参将哈元生从后入,已登屯上,三路兵会合,连破三屯。禄氏同匪首藏匿门坎屯上。初八、九两日,擒获夷倮,分别正法、为奴。五月初一,将禄氏拿获,并将匪首水牛、母鸡起解,全匪先后拿获。”

经此一役,土司制度在永善辖区内基本瓦解,民族地区与内地政治制度逐渐趋于统一,加强了中央政府对边疆地区的统治,推动了各种文化的交流融合与地方繁荣。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虽然也零星发生过一些地方势力叛乱或滋事情况,但都没有造成颠覆性的影响,这与朝廷分兵把守布防有关,也与地方官员勤政为民有关。《云南事略》记录了一件事情: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乌蛮掠永善县,土舍木谷四哥乘衅杀阿兴上土千户安永长。而县民素感知县杜思贤恩,思贤因公在省,县民相戒无从贼,以无负县公,故永善独全。”

杜思贤是永善置县后的首任知县,《嘉庆永善县志略》中对其为官事迹有专门记载:“杜思贤,贵州遵义府举人。初任广通令,适永善新设,少保鄂公尔泰重其才,调兹邑。雍正六年时,当兵燹之后,户口凋残,公下车,加意抚绥,劝农、讲学、庶政,次第修举,民爱之如父母。八年,米贴逆夷再叛,旋复消平。公以米贴地势狭隘,距郡险远,详请改迁县治。凡城池、学宫、坛庙、衙署,皆公所建。且捐造船筏,催觅水手,探试水性,凡三破其舟,决志欲通川江。力请开疏,直达叙马,舳舻相接,兵米京铜,资以转运。士农商贾,至今颂之。”

米贴是黄华镇下辖的一个行政村。从永善县城出发,沿金沙江南岸而上,即可抵达黄华、大兴、码口等乡镇,米贴是这条线路的必经之地。许多人途经此地时,都会记住路边一家简陋的小店。这家小店通常只经营几样吃食:麻花、炸洋芋、米线,有时还会供应凉粉。就是这几样普通的食物,却让不少路人停车驻足——有人专程前来,甚至慕名而来,只为一饱口腹之欲。而对于这个村庄曾经历的兵戈岁月,人们却知之甚少,甚至一无所知。

米贴这个名字,由彝语“咪贴”转写而来。在彝语里,“咪”为天,“贴”为南,合起来就是“南天”的意思。按照1983年版《云南省永善县地名志》的解释,“咪贴”的凉山语意为“打仗出名的地方,很有名声”。在永善现今140多个行政村中,米贴、吞都等几个村是较早被记载于中央和地方史料的村庄,至今仍延续使用历史地名。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地方被史料记载的历史,始于对它的命名。也可以说,一个地方命名的历史有多久,它的文献记载史就有多久。这并非指该地在命名前不存在,而是如同一个没有姓名的人,其户籍、社会关系、基本情况等均无从记录——存在着,却难以指认。

我每次抵达米贴,或者途经此地,总会在一个隆起的山坡上驻足,仔细打量燕子岩山脚的这片斜坡,或在古树成荫的村巷里寻觅,试图发现通往时间隧道的蛛丝马迹,从中探寻米贴300年历史的印记。一个村庄,在时间的长河中究竟经历了什么?岁月走过的印记,已被时光吞噬或覆盖,无迹可寻。若没有文字、物件和影像资料留存,我们将无从捕捉时间流动的光影,看不见村庄于时光深处走来的轨迹。无数人在时间里活着,时光永存,个体生命却终究短暂,终究会被时间所湮灭。人类发明文字符号、绘制图案、印制书籍,以及后来的照相机、录音机、录像机……这些具有记录和存储功能的工具,无非是想留住流逝的时光,以及人在时光里活动的印迹。

(清)摩崖石刻(现已被淹没)。通讯员 袁志坚 摄

在元明以前漫长的历史中,永善这片区域只是一个宽泛而模糊的存在。我在翻阅李正清编撰的《昭通史编年》时发现,在置县之前,永善地区在中央和地方史料中几无记载。明朝以后,它在金沙江两岸的云南、四川辖区间摇摆不定,一会儿归四川管辖,一会儿归云南管辖,像个居无定所的孩子。直到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清王朝在此置永善县,明确隶属关系后,永善县及辖区内的米贴、吞都、井底坝、桧溪、茂林、黄草坪等地名,以及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才开始陆续出现在《清史稿》《世宗实录》《高宗实录》《文宗实录》《穆宗实录》《云南事略》等史料中。

翻阅《嘉庆永善县志略》,在近百篇(首)“艺文”中,仅有一首题为《米贴》的五言诗:“岩封曾改邑,生聚日纷纷。烟村开新景,兵戈述旧闻。沉灰埋劫火,古堠宿残云。翘首颓垣外,流连吊夕曛。”作者无从查考,但诗后注文说明了创作背景:“米贴本夷目禄氏之地,清朝雍正五年,(禄氏)抗不服调,朝廷削平其地。经总督鄂尔泰题奏,请求改县治于此,后以距郡险远、地势狭隘,遂改治五莲峰下,今已筑城。”此诗聚焦两件事:“改邑”(置县迁城)与“兵戈”(米贴叛乱),前者记录行政沿革,后者咏叹历史纷争,是典型的凭吊怀古之作。

从永善县治变迁看,黄华是绕不开的关键节点。而米贴作为永善县治的始发地,其地名由彝语“咪贴”转写而来——既含“南天”的原始释义,又因改土归流事件被赋予“打仗出名之地”的历史内涵。在时光的冲刷下,这个曾被《清史稿》反复记载的村庄,如今虽以麻花、炸洋芋等小吃为路人熟知,但其承载的300年历史印记,仍藏在燕子岩下的残垣与古树浓荫之间。


作者:杜福全

一审:唐龙泉飞  一校:杜福全  二审:单 娟
二校:沈艳琼  三审:聂学虎  三校:周 燕
终审:马 燕  监制:罗 旭  总监制:武治国
昭通新闻报料:0870-2158276 昭通新闻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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