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日报
2025-05-18 10:00暮色浸透兴隆街时,古城的褶皱泛起靛蓝。加固过的穿斗式老屋挑起灯笼,新装的LED灯带在瓦垄间流淌如银河。鲁琴拉下药材店的卷帘门,碰撞声惊醒了檐角沉睡的辟邪兽。隔壁天麻铺的少东家刷着拼多多订单,手机屏幕的光映亮账本上的笔迹。撒大姐的铝锅仍在熬煮深夜的高汤,汤勺搅动星光,蒸汽模糊了玻璃上“门前三包”的承诺书。城管巡逻车的探照灯扫过空荡的街面,照亮石板缝里嵌着的牛车辙印,那是被市政工程填平又倔强浮出的历史掌纹。锁匠老杨熄灭店铺最后一盏灯,工具箱里沉睡的钥匙们开始窃窃私语,争论着明日该为哪扇门扉续写春秋。
翻开泛黄的《昭通志稿》,指尖掠过古济川门外的墨线,一条名为“兴隆”的褶皱自清末延伸至今。这条不在古城墙内的街巷,像被时光遗忘的古籍残页,既接续着城内的烟火,又承托着城外的生计。
兴隆街——这个被古城砖墙轻轻推出城郭的所在,如同母亲卸下襁褓却仍系着脐带的婴孩,在古城旧址上倔强生长。
当晨曦掠过昭通古城灰瓦的褶皱时,兴隆街的砧板上响起的声响划破晨雾。这条不足300米的街巷,如同嵌在古城腰际的玉带,用市井的烟火气串起清晨的梆子与黄昏的梆子。若将古城比作一本泛黄的古籍,兴隆街便是书脊处最深的折痕,藏着无数被时光浸润的注脚;青石板上深陷的辙痕,是300年来挑夫与牛车共同镌刻的年轮。
(一)
晨雾未散时,鲁琴掀开天麻铺子的卷帘门。街口的风裹挟着昭通坝子特有的湿润,吹动药材柜里晒干的天麻轻轻相碰。这位来自镇雄的异乡人,15岁起便与这些浅褐色的块茎结缘。木砧板上的腊肉在晨光里泛着琥珀光泽,刀锋过处,油脂在肌理间绽放出细密纹路——这是她将老家塘房镇的岁月切片,层层叠叠砌入异乡的晨昏。
鲁琴的菜刀落在砧板上时,总会带起几片天麻的碎屑。在兴隆街口这方10余平方米的药材铺里,镇雄腊肉与彝良天麻奇妙地相遇。刀锋在琥珀色腊肉间游走,切开油脂的纹路,恰似岁月切开古城肌理。30年前随父母离乡的镇雄姑娘,将故土的盐渍技法凝成这方寸砧板上的年轮。天麻、三七在玻璃罐中沉睡,西洋参在晨雾里舒展根须,药材的苦香与腊肉的咸鲜在门帘下交织,织就进城务工者与留守商户共同的生计脉络。隔壁“彝良天麻”的朱漆招牌沐浴着朝阳,五六家不同名的药材铺比邻而立,像极了昭通坝子梯田的等高线,层层叠叠托起市井百姓的营生。
“最热闹那会儿,街上挤得能闻到前面行人后脖颈的汗味。”鲁琴用竹篾扫帚轻拂门楣,40年前的场景在尘埃中显影。那时,她踩着小板凳在街边叫卖,背篓里的天麻沾着新鲜的黄泥,像刚从山神指缝漏下的金豆。如今,玻璃柜台取代了竹编背篓,西洋参与三七在射灯下安静地陈列,却再难见到蹲在门槛边讨价还价的采药人。
顺着鲁琴的店铺往前走,各式各样的招牌一字排开:彝良天麻、邓哥天麻、小草坝天麻、云川天麻……这些挂在门楣上的木质招牌,如同悬在时空裂缝中的符咒,镇守着昭通人关于山野的最后记忆。这条被唤作“农民街”的巷陌,石板路上曾滚过牛车的木轮,如今正承载着快递三轮车的胶胎,自顾自地向前走。
当鲁琴把切好的腊肉半成品装进冰柜时,兴隆街另一端的马勇相馆的玻璃橱窗正泛起虹彩。无人机机长们的证件照定格在相纸里,却藏不住眼角飞向蓝天的渴望。相馆学徒擦拭着祖传的幕布,那些绘着亭台楼阁的油彩画,在数码相机的闪光灯下愈发古旧如拓片。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用相机照相是一件新鲜事儿。不管是城里还是农村,拍结婚照、庆60岁大寿,都要到照相馆拍照。特别是春节期间,倦鸟归林,男女老幼都流行照相。小姑娘涂点胭脂口红,梳妆打扮一番;小伙子换件新衣服,抹上一层发油,系上一条领带……慢慢地,社会经济不断发展,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小宝贝满月了,周岁了,照一张;小姑娘18岁了,变大姑娘了,照一张;爷爷奶奶80岁高寿,自然也要照一张;一家人春节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更要来一张全家福……大家脸上的笑容见证着兴隆街的繁荣。
百年兴隆一条街。它是昭通建城以来就有的一条街,昔日曾是昭通最繁荣的市井商业街。时代变迁,兴隆街虽不及以往热闹,却成就了更具风韵的本土文化,承载着昭通人最浓厚的时代情感与生活情怀。
(二)
正午的太阳将石板路晒得发烫,南顺城街转角的兴隆街口飘来近40年不散的椒麻香。撒兴芬的铝锅沸腾时,整条街的时光都开始倒流。30多年前的煤炉子早已换成不锈钢灶台,但木勺搅动红汤的节奏依旧遵循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南顺城街口的大树记得,1992年的那个雪夜,口袋里连100元都掏不出的撒大姐终于做出一个决定:不能再守株待兔,要自我突破、改变现状。一个阴冷的傍晚,撒大姐生了一个火炉,火炉上烧着一锅汤,她把买来的两斤凉粉、两斤豆腐,和亲戚送的洋芋、白菜处理干净后,用冻僵的手指串起洋芋、豆腐,整齐地摆在盘子里等待第一位食客,此时锅沿的冰凌已凝结成水晶帘幕。就这样,一个人、一个炉子、一口锅往风雪口一站,小生意就开了头。
第一天,撒大姐的麻辣烫开门红,卖了11元钱。30多年过去了,撒大姐清楚地记得开张时一对跳舞回来路过的姐妹,吃了水粉和一些小菜。“但第二天才卖了几元钱,因为风雪太大了,仅用一把小雨伞支在锅炉上方。”
如今,那个风雪夜支起的雨伞,早已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在玻璃橱柜里投下斑驳光晕。下岗女工撒大姐用红汤熬出的生存哲学,比任何励志语录都滚烫——“危机是老天爷递过来的漏勺,就看你有没有胆量在苦汤里捞金子。”
撒大姐的铝锅在煤炉上“咕嘟咕嘟”冒泡,汤底翻滚着昭通人的集体记忆。昭通师范的学子在这里尝到初恋的酸甜,县区的山民在此啜饮乡愁的咸鲜。当从昆明归来,现在是大学教授的女儿撸起袖子刮洋芋,当在检察院工作的儿子脱下制服串豆腐,撒大姐脸上的皱纹便漾成汤锅里的涟漪。
“挣的是分分钱,守的是代代心。”撒大姐擦拭着儿子定制的消毒柜,铝合金框倒映着18岁的自己。那个在雪夜里攥着11元毛票的纸厂女工不会想到,30多年后会有学子成家立业后带家人专程来寻味,不会预见在美国工作的外孙视频时总嚷着要外婆真空包装的魔芋结。麻辣烫的竹签串起晨昏四季,签头褪色的红漆,恰似古城门楼上剥落的朱砂。
“现在交给他打理了,弄得不错。”当小儿子忙中偷闲走到眼前时,撒大姐眯着眼笑了:“香味就是最好的路标。”30多年来,她仍坚持亲手挑选本地黄心洋芋,褶皱的指节能精准辨识淀粉含量。
经营一家小吃店,也需要大智慧。店里工人之间闹矛盾,撒大姐当起调解员、和事佬;工人身体不适时,撒大姐化身大姐姐,照顾他们或给予休息时间;工人学到一些手艺后便早早离开,撒大姐也会动容伤心……小小天地,方寸之间,亦是江湖。
傍晚时分,撒大姐站在路口,眼睛顺着街道延伸的方向望去,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顺城街上,靠近兴隆街这一排是商业门面,路对面那一排基本是居民的炭房。地面很低,低于房屋。而兴隆街是石板路,所有的房屋都是瓦房。门前的街面是牛车路,路上有挂着草鞋卖的,有挂着马铃铛卖的,应有尽有。“这个名字取得太好了,兴隆,兴隆,生意兴隆。”撒大姐念叨着街名,心中的欢喜油然而生。
暮色里,四世同堂的身影在蒸汽中重叠,检察官的制服与国防大学的校徽,都在麻辣烫的氤氲里褪去光环,变回那个蹲在煤炉旁刮洋芋皮的少年。
(三)
日影西斜时,兴隆锁行的卷帘门投下锯齿状阴影。杨履荣的配匙机吐出铜屑,纷纷扬扬如时光的碎屑。二十载春秋在锁芯纹路里加密,将防盗门的齿痕译作生存密码。他总说修锁是跟铁疙瘩做朋友:“得摸清它的脾性,顺着纹路哄,逆着毛躁劝。”说话间,老主顾拎着高压锅盖走进店铺,防滑圈的故事比《牡丹亭》还曲折三分。
“配钥匙是门精巧的手艺。”杨履荣擦拭着民国样式的铜锁,纹路在放大镜下蜿蜒成昭通古城的街巷图。他记得,90年代的兴隆街像把豁了齿的老锁,菜农的背篓与布贩的担子互为锁舌,将整条街卡在沸腾的市声里。如今,智能锁的芯片在玻璃盒中沉睡,他却固执地保留着修理搪瓷锅盖的手艺——那些补丁摞补丁的锅具,盛过多少户人家的晨炊暮烟。
兴隆街,最开始以卖菜为主,是一个很大的菜市场,从兴隆街一直扩展到十五户街,“那时候太热闹了,别说牛车了,推一辆单车挤进去,都推不动。”那时候的街道只有现在的一半宽。慢慢地,2000年左右,小商品、小百货等日常生活用品渐渐出现在这条街上,做生意的一家一家地开起来,购买者一传十,十传百地来到这里买东西。那时候,家家都是沿街摆摊,雨天晴天都是一把大红伞支撑着,吃穿应有尽有,全城老百姓都喜欢到这条街买东西。
杨履荣感叹,那时网络不发达,造就了兴隆街的持续繁荣,“不像现在都是网购了。”当快递单如雪片纷飞,杨履荣依然固执地给每把钥匙裹上油纸:“网购买不来手心的温度,就像二维码扫不出锁眼里的包浆。”
8平方米的铺面是一部立体地方志:墙钉挂着簸箕湾农家的锈锁,玻璃柜里躺着武警大院换下的门闩,工具箱里藏着女儿高考时的准考证。社保缴费单压在镇纸下,配匙机的刻度盘转着养老的算术题,而窗台上那盆仙人掌,已替他数过7000多个开张的晨昏。
当在市疾控中心上班的女儿抱着外孙来送饭,杨履荣擦拭机器的鹿皮布便洇开笑意。当簸箕湾的客户为30元安装费讨价还价时,他正将黄铜钥匙插入时光的锁孔。咔嗒轻响,门后是菜园旁消失的小河,是弹花社的棉絮在春风里飘成雪。
(四)
华灯初上,斜对门的服饰店亮起霓虹,马艳的手机架在直播补光灯下。抖音橱窗里的童装翩翩起舞,十五户街的老裁缝在镜头外踩缝纫机。
暮色浸透兴隆街时,古城的褶皱泛起靛蓝。加固过的穿斗式老屋挑起灯笼,新装的LED灯带在瓦垄间流淌如银河。鲁琴拉下药材店的卷帘门,碰撞声惊醒了檐角沉睡的辟邪兽。隔壁天麻铺的少东家刷着拼多多订单,手机屏幕的光映亮账本上的笔迹。
撒大姐的铝锅仍在熬煮深夜的高汤,汤勺搅动星光,蒸汽模糊了玻璃上“门前三包”的承诺书。城管巡逻车的探照灯扫过空荡的街面,照亮石板缝里嵌着的牛车辙印,那是被市政工程填平又倔强浮出的历史掌纹。锁匠老杨熄灭店铺最后一盏灯,工具箱里沉睡的钥匙们开始窃窃私语,争论着明日该为哪扇门扉续写春秋。
当无人机飞过古城测绘三维地图,兴隆街的轮廓在屏幕上闪烁如电路板。那些被网络购物抽离的人气、被直播带货重构的商机,在老街的褶皱里发酵成新的包浆。济川门的月光依旧平分城内城外,而兴隆街的晨昏线,永远悬在药材铺的戥子与直播间的点赞之间,在变与不变的天平上晃荡。
街尾卖草鞋的炭房改成了快递驿站,马帮的铜铃叮当化作扫码枪的嘀嗒。唯有撒大姐锅中的汤底越熬越浓,像极了这条街的脾气——任你电商东风呼啸,我自守着我的老火慢炖。当最后一班公交车碾过新铺的柏油路,兴隆街翻了个身,将半街褶皱掖进月光被窝,鼾声里依稀还是旧时的模样。
记者:唐龙泉飞 杨明 莫娟 毛利涛 谭光吉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