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札记

 2023-01-13 09:30  来源:昭通新闻网

蓝图壮阔的靖安安置区。 

第一次经过乌蒙山里的靖安,心里略微有些异样,这个地名与我在这座高原见到的其他地名是那么不同。30多年前的一天早晨,我从昭通城前往金沙江边的水富,当乘坐的长途汽车在大雾中穿行1个小时后,司机将车刹停在路边。车门打开,有旅客下车,也有旅客上车,素昧平生的同行者,在短暂的同舟共济之后,随即天各一方,彼此甚至都没有看清过对方的脸。恰如葡萄牙诗人佩索阿所说的:“每一次相逢,都是一次死亡的告别。”透过车窗玻璃,在滇东北漫天的大雾中,我依稀看到不远处有一个锈迹斑斑的路牌,昔日被蓝色油漆覆盖的长方形铁牌上,有人用白色的油漆拓印了两个大字:“靖安”。宋体字的地名,将一座小镇浓缩为一个词条,晦暗不明的脸,让人浮想联翩。公路从小镇中穿过,让人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试图撕开浓雾一样的帷幕,水汽弥漫的世界,阳光难以朗照,所有的一切看上去朦胧、隐晦、面目不清。汽车再次启动,发动机的声音响起,我听见车轮碾过泥泞街道的声音。在汽车轻微的摇晃中,车窗外有一些暗淡的建筑缓慢后移,这座小镇给人的印象是低矮、肃穆、冷清,感觉在观看一幕旧时代的黑白电影。

作为小镇的命名,我在云南高原之地见到更多的是诸如浑水塘、三棵树、板桥、田坝、黑泥地、大山包、小水井、苏家院这种直接而简单的名字,这种地名仿佛与生俱来,好像在人类出现之时,这些地名就摆在了那里。当然,我并不是说直接而简单的地名不好,“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里的板桥做个地名就很直接,也很好。全国不知道有多少个叫板桥的地方,沟壑纵横的大地,时常需要用一块木板来沟通此岸与彼岸,住在板桥附近的人渐渐多了,便会成为板桥村,继而改为板桥乡或板桥镇。没有听说过板桥县或板桥市的,因为再大的板桥,周边也住不了多少人。我想,“人迹板桥霜”里的板桥,如果换成一个转喻的名词,立即诗意全无,而且会让读者不得要领。靖安就是转喻的名词,这样的地名,既不直接,也不简单,命名者将两个带有平安之意的字组合在一起,说明这个地名有来头,有文人加工的痕迹,有藏在这个词汇后面许多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作为昭通城北的一个小镇,靖安一度是云南通往四川的必经之地。可以想象,千百年来,有无数的文人墨客、商贾士卒经过这里。在公路开通之前,靖安离昭通城30公里,正是步行一天的路程。清晨离开昭通城,傍晚抵达靖安镇,在此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开始行程,不远不近,恰好。所以我猜想许多南来北往的旅客在此住宿过,并留下了彼此故乡的传说和旅途奇闻。我甚至想起了一位叫袁滋的唐人,这位躲在历史书中的“御史中丞”,知道他的人并不多,但在唐朝贞元年间,作为大唐帝国出访边疆的使者,他肩负神圣使命,从都城长安一路南下,为的是去滇西的巍山县,册封异牟寻为南诏王,将边疆的化外之地纳入帝国版图。当年的袁滋,穿过水草丰美的成都平原,穿过激流涌动的金沙江,当他进入乌蒙山,立即被这里巍峨入云的大山震慑。顺着五尺道小心翼翼前行,他在大山的褶皱中越走越不踏实,惊慌失措的帝王特使一定是觉得此行有去无回,怀抱诀别的心情,在石门关小憩的时候,将持节赴云南册封异牟寻为南诏王的事雕刻在一侧的崖壁上。留下此生最后的遗言之后,袁滋才义无反顾,一头扎进云南高原的千山万壑中,成就了南诏归唐的一段伟业。如若知道这段历史,你就会对袁滋刮目相看。没有他当年代表唐王朝的册封,便不会有南诏,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大理国,中国的历史书就会掉落几页,金庸写小说《天龙八部》也许就无从下手。

从自然的角度去看,靖安可以看成是云南高原的边缘。乌蒙群山耸立,从靖安再往北,穿过冬天冰冻的凌子口,沿着一条秦代已经开辟的古道,经过几天的行程,就可顺利从高山之巅抵达金沙江边。熟悉云南边疆开发史的人知道,早在秦代,李冰父子完成都江堰水利工程的建设之后,便马不停蹄地修筑了从四川宜宾通向滇中腹地的国家通道。这条在昭通境内的盐津等地的山路宽仅五尺,因而被后人称之为“五尺道”。从地图上看,这条古道延伸的线路与一条河的流向几乎重叠。河叫洒渔河,从靖安镇一侧流过,随即开始一路跌落,当它在滇东北的高山峡谷中接纳了无数沟壑的流水后,便渐渐有了一条大江浩荡的模样:平缓、从容、处乱不惊。江叫横江,古代叫“朱提江”。与金沙江的汇合处有一座古镇,名叫安边。20世纪初爆发的护国战争,真正的第一枪就是在安边古镇打响的。

靖安,如果只作为一个镇名或者乡名,是让人感到有一些屈才的。汉语里,“靖”字的主要意思是“平安”。今天的云南第二大的城市叫“曲靖”,据《新唐书》记载,因古代此地属曲州及靖州,故得“曲靖”之名。这有点类似于“安徽”,由古代的安庆和徽州,各取一字,组成省名。对云南人来说,“靖”字并不陌生,除了曲靖的原因,还有一首歌曲反复提及这个字。20世纪30年代后期,滇军出省抗日,伴随着他们的有一首当时流传甚广的军歌:“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走过崇山峻岭,开到抗日的战场。兄弟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发扬我们护国、靖国的荣光……”作词者是安娥,作曲者是冼星海。护国与靖国,都是云南历史上的大事件。护国运动大家不陌生,一群热血青年发起的运动,终结了袁世凯的帝制复辟,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走向。知道“靖国”的人要少一些,1917年张勋复辟,帝制的阴云再次笼罩在中国的上空,危急时刻,孙中山在广州成立护法军政府,云南立即响应,成立了“靖国军”,参与孙中山发起的护法运动。今天昆明城里的靖国路、靖国桥以及金碧路上的靖国大厦,都是为了纪念百年前云南人铁肩担道义的“靖国”壮举。

至于“安”,则是中国古代地名中最常见的一个字。仅州县名,随便可以举出一长串来:广安、延安、江安、雅安、高安、吉安、淮安……数不胜数,作为文化边地的云南,县名里带“安”的就有楚雄州的姚安,昆明市的安宁,红河州有一个县叫建水,明清两代被称为“临安”,曾富甲一方,因此在云南民间,有金临安、银大理之说。由此可以看出,将“靖”和“安”两个字组合成为一个地名,是古代人最为朴素的治国愿望。窃以为,“靖安”一词如若不作为县名,实属可惜。上网查询,立即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羞愧。靖安县不仅存在,而且建县历史悠久。它隶属于江西省宜春市,五代十国时期就建县了,具体的建城时间是937年,算下来,距今已有千余年的历史。

至今我也不清楚“靖安”这个地名,是否与百余年前云南的靖国军北上护法有关。30多年前的那次旅行,让我意识到靖安是云南高原北部最后的一块平坝,一块上天预留给人类诗意栖居的地方。因为从这个地方再往北走,从海拔1900多米的高原平坝到海拔只有两三百米的金沙江边,就再也见不到这样平坦的土地了。记得当年,我乘坐的汽车在大雾中拐过一道又一道的弯,蓦然间,我从车窗外渐渐变得稀薄的雾气中,看到一些参差不齐的建筑立在一个陡坡上,路边岔道口竖立的标牌告诉我,那些建筑意味着一座叫大关的县城的存在。在县城下面的山脚,从靖安流淌下来的洒渔河汇入“关河”。在公路边眺望那座在斜坡上的县城,我心里充满困惑,心想这座县城为何不修在地势平坦的靖安坝子上?越往江边走,这样的疑问便越是强烈。尤其是在行进了几十公里后,当我看到横江大峡谷中的盐津县城时,那种陡峻、狭窄的地势与局促、压抑的感觉,更是让人觉得靖安那块平地天生是一座县城预留地:平整的土地、四围的青山、流淌的河水,那儿有建一座县城所需要的一切。

当江西已经有了一个靖安县,乌蒙山中的“靖安”便失去了成为县名的可能。今天中国的行政区划里,已经没有同名的县。也许有人会举出“东乡县”来反驳。是的,江西曾有一个“东乡县”(现为“江西省抚州市东乡区”),甘肃也有个“东乡县”。但甘肃的“东乡县”是简称,其全称为“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东乡族自治县”。至于同名的地点,倒是不时可见。山西南部有一个市叫“晋城”,云南昆明的滇池边也有一个镇叫“晋城”。后者曾经做过古滇国的国都,后来高开低走,西晋时成为晋宁郡,再到民国年间的晋宁县,最后沦落为今天的“晋城”镇。所以人们现在提起晋城,想到的一定是山西的晋城而非滇池边的晋城。最离奇的是,云南有一个地级市叫“普洱”,以出产普洱茶闻名天下,可是滇东北的横江边,也就是距离靖安镇北100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古镇也叫“普洱”。此普洱与彼普洱,名字虽然相同,却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前者得名于“名重天下”的普洱茶,而靖安镇附近的普洱却与普洱茶没有半点关系。

作为地名,无论“靖安”是否与当年的靖国战争有关,它的命名,一定寄托了人们对于未来山河安澜的梦想。所以,除了江西的靖安县外,河北秦皇岛市还有靖安镇,江苏南京的栖霞区有靖安镇,云南昭通昭阳区也有靖安镇,而四川开江县、甘肃靖远县也都有靖安乡。说明“靖安”用来作为地名,是人们心仪的。只是,在群峰耸立的乌蒙山,像靖安这样的山中平坝只用来建一个镇,实在是太浪费了。人们希望它有一天能羽化成蝶,有朝一日能看到一座现代化的新城在这儿拔节生长,成为那些一生爬高上梯的人诗意栖居的天堂。

在云南,人们把高原的山间平地称作坝子。最大的陆良坝子面积达770多平方公里,完全有空间筑就一座大城。而位于滇东北乌蒙山腹地的“昭鲁坝子”在云南七大坝子中排名第四,面积达520多平方公里,所以建在昭鲁坝子上的昭通城在民国年间,曾经位列云南的第二城。历史上,这一带被称为“朱提”,发音与宋代的大词人“苏轼”读音相同。相信许多人对“杜鹃啼血”的典故并不陌生,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有诗:“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这个典故与蜀王杜宇死后化为杜鹃鸟的传说有关。而蜀王杜宇,据《华阳国志》记载,便是出生在朱提:“时蜀民稀少,后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止朱提。”

在遥远的古代,杜宇是怎样从故乡朱提去到四川盆地,并最终在那儿称王的?历史典籍中对此并没有记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是沿着后来的五尺道,顺着横江流淌的方向前往的。靖安应该是个必经之地。如果你是一个喜欢看古代笔记小说的人,常常会见到“朱提”二字,因为它不仅是蜀王杜宇的出生地,还是古时银子的代称。《聊斋志异》里提到“朱提”的地方有数十次之多。写过千古名篇《师说》的唐代诗人韩愈,也曾写过大家比较陌生的《寄崔二十六立之》的诗篇,其中就有两句诗与“朱提”有关:“我有双饮盏,其银得朱提。”可见,昭通在古时是中国最重要的银产地。在离今天昭通城几十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地方叫“乐马厂”,鼎盛时期,曾有数十万人在那儿开采银矿,所以那一带,至今还有“银厂村”或“银厂沟”之类的地名。

在乌蒙山的腹地,由南到北的鲁甸坝子、昭通坝子、靖安坝子就好比是造物主经过深思熟虑的安排。昭通坝子与鲁甸坝子之间没有明显的山梁阻隔,常常被人们视为一体。而靖安坝子与昭通坝子、鲁甸坝子之间,有一道东西走向的山梁,过去翻越那道山梁,需要耗费人们大半天的时间,后来修建的银昆高速公路,有一条隧道从山体的下端穿过,人们只需几分钟,便能够开车从昭通坝子直达靖安坝子。昭通城“一城三区”的构想,就因这条隧道的开通,隐约浮现在世人的脑海里。

曾经,乌蒙山片区是中国贫困程度最深、扶贫难度最大的地区之一,是脱贫攻坚的主战场之一。提起乌蒙山,很容易让人想起“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诗句。1992年夏天,我们一群人经历了两天的攀爬,登上了乌蒙山的主峰。站在海拔4000多米的药山顶,眺望视野尽头绵延不绝的乌蒙山群峰,真正感受到了何为大气磅礴。这儿太多的高山与大谷,也许能够酝酿出世界上最绝美的风景,但于生存来说,却带来了许多麻烦。

在乌蒙山里穿行,会感慨此处生存之艰。有时候,人像鹰一样,生活在危崖之上,有时候又像蝼蚁一样,躲在大地的罅隙中。山风、落石、洪水,随时都可能让一个鲜活的生命画上句号。曾经有来自中原地区的汽车司机,面对两侧皆为悬崖的逼仄公路,恐惧得将车停下,站在路边哭泣,最后只得高价雇用云南司机将车开过危险的路段。李白穿行在四川,慨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那是因为他没有到过乌蒙山,否则他会为自己的夸张表达感到后悔。这个世界的一些地方,生来就是用来仰视和敬畏的,就像乌蒙山,它的隆起只为成为大地上的一座教堂。跌落、粉碎、上升、穿越、执着、坚韧、永恒、亘古……生活在这儿的人们,明白这块高原每一则教义的精髓,因而有一天,当一个惠及中国贫困人口的扶贫工程开启后,人们便期待在乌蒙山的群峰之上,修筑一座天空之城,用以庇护那些在贫困生活中挣扎太久的人民。

2019年春天,全国最大的跨县易地扶贫搬迁安置区——靖安安置区正式开建,数以万计的建设者来到这里,他们挥汗劳作、夜以继日,力图用最短的时间将纸上的蓝图变为现实。仅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梦想的阳光就已照进现实。这一年年底,数万名来自昭阳、大关、永善、彝良、盐津、镇雄等县(区)的贫困群众住进了靖安新建的小区,过上了现代化的城镇生活。但这还只是靖安安置区这座天空之城大规模建设的前奏。按照设想,未来,靖安这块数十平方公里的坝子或许会成为一座城市,那样的话,我们便能够在不远的将来,看到一座能够容纳数十万人生活的新城从乌蒙山的腹地崛起。

一座新城的诞生,需要有强大的产业作为支撑。靖安坝子四面的山地,是洋芋最为理想的种植地。洋芋、马铃薯、山药蛋、土豆,同一种植物的不同称谓,似乎可以看出洋芋这种外来物种入乡随俗的改变。今天的中国,已经是洋芋产量最多的国家。至于洋芋是何时传入中国的,人们众说纷纭,但应该不会晚于明代。明万历年间,蒋一葵撰著的《长安客话》里,已经记述了北京地区种植洋芋的情况。对于原产地为安第斯山脉的洋芋来说,低海拔的北京地区并不是它生长的天堂,相反,从大地上隆起的高原才是它最适宜的家园。

作为世界主粮之一的洋芋,是一种神奇的植物,兼具粮食与蔬菜的功效。在云南昭通,对洋芋习性了如指掌的厨师,仅用洋芋作食材,就能够烹制出一桌让人垂涎欲滴的大餐。有人做过试验,发现洋芋中维生素C的含量是苹果的6倍。据说成年人每天只要吃500克洋芋,即能够满足身体对维生素C的需要。因此在云南,有“吃洋芋长子弟”的说法,“子弟”是方言,意思是英俊。大概是因为洋芋富含钙、磷、铁、钾等矿物质,属于典型的碱性食品,而人体内的酸碱平衡了,长相自然变得英俊、娇美。

也许是乌蒙山与大洋另外一端的安第斯山的自然环境有几分相似,洋芋在此落户之后便得到最为迅捷的繁衍。靖安坝子周边的山地,现已建成“中国南方马铃薯种薯之乡”,有人还在靖安安置区东北部的绵延山地,开发出了5万亩的马铃薯高标准种植基地,这样的基地如果在坝子四周的山地上铺展开来,每年出产的洋芋养活昭鲁坝子的几十万人便不成问题,那些从乌蒙山深处迁徙到此地的人们,未来的生活便有了盼头。

在汉语的释义里,“靖”的本义为安定,同时这个字又有细小的意思。《山海经·大荒东经》里曾记载说:“有小人国,名靖人。”《说文》云:“‘靖,细貌。’盖细小之义。故小人名靖人也。”从这个释义出发,所谓的“靖安”,也可以理解为细小的安定。事实上,四海安澜也好,天下太平也罢,仰仗的都是百姓一家一户的安定。小处不可随意,有了一家一户百姓的安定作基础,一切的平安才会有依托,有保证。

作者:胡性能/文  记者:毛利涛/图

审核:谭光吉   责任编辑:张宗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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