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昭通新闻网
2025-08-02 16:54一
今夜月光如梦,那些低到泥土里的鸣虫凄凄,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幽微。我又想起你了,爷爷,若是你还在,定会拄着拐棍,站在院坝里仰望夜空。月亮,这个金黄的玉盘,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明天是个好天气,庄稼人有福了。”你低下头,边说边拍打那双老弱无力的腿,责怪自己过早地离开了土地。“星星月亮布满天,明天大晴天。”多年来,你通过观看月亮、星星和云的形态预测天气,决定明天要做的活计。即使你早已无力劳动,也依旧保持着夜晚观看天色的习惯。
父亲常说,你是种地的好手,犁铧翻飞,跟着两头耕牛奔跑一整天都不觉得累。即使背着一大箩洋芋,脚步依旧轻盈如飞。父亲说起你时,眼神里除了骄傲,更多的是疼惜。他总叹息你年轻时劳累过度,老了才一身的病。这些年来,你留给我的是无比苍老和瘦弱的形象,像一截在风中摇晃的枯枝。
月光里,你的影子越来越淡,最后完全融入大地,仿佛我生命中的最后一缕微光也随之消失。我看着你瘦骨嶙峋的身躯如轻烟般飘起,似一阵风从我眼前掠过。我拼命地奔跑,想要追上你,你却离我越来越远。
我急出一身冷汗,从梦里惊坐起来。窗外,群山如泼墨,月光如白练,明暗交织的光影映入眼帘,陡增我对你的思念。我知道,此刻的你正在那片幽寂的荒野里,在虫鸣的低吟声中静静长眠。你在大山里劳碌奔跑的一生,已如烟霭消散,唯余一块墓碑、一抔黄土。我想,如果月光再亮些,它定能清晰照亮墓碑上镌刻的名字——那是你留在人间的作品。一代代儿孙沿着血脉的轨迹,以俯身大地的姿态在宿命里奔跑。多年后,我们将和你一样,以一块磐石铭刻生命的来处,亦指引归途。
在你生命的最后10多天里,一大家子人难得地聚守在你左右。你用最后一丝力气告诉儿女们:“立春了,去地里干活吧,不要老是守着我。”土地是你一辈子的舞台,如果不是体衰力弱,庄稼人怎么能离开土地?爷爷,在陪伴你最后的日子里,我看到了你的疲惫和衰老,那些沉积在你脸上的沙尘太过沉重,将你曾经明亮的眼眸一点点压低。我也看到了父亲、小叔和姑姑们的疲惫,像秋风中摇摇欲坠的黄叶。时光的尘埃在他们体内堆积,渐渐地,他们变成了你的模样。
在你黯淡无神的眼睛里,在你疼痛而虚弱的呻吟声中,我看到了生命的悲凉。30多年来,我从未面对过亲人的离世。最后面对你时,我握着你的手,触感如握着一根冰凉的铁丝。我说:“爷爷,安心去吧,你牵挂的人都在呢。”我转过身,眼泪瞬间模糊了世界。
你吃力地张开嘴,叮嘱我该去上班了,不要耽搁了工作。你的声音那么微弱却又那么坚定,仿佛一生的决心在枯萎的身体里作最后的涌动。我走出屋外,没想到这一走竟是永别。
在这灯火昏黄的夜晚,我在千里之外的城市遥望故乡,遥望你长眠的那片山野。爷爷,若觉得孤单,不妨让我们用灵魂在梦里对话,你坚毅的目光与稳健的步伐,必将赐予我在这自由天地间奔跑的勇气。
二
每当想爷爷时,我便不由自主地想你,父亲,你和爷爷那么相似,宛若彼此的影子。
父亲,如果你还没入睡,一定也在想念爷爷吧。可这份思念能与谁诉说呢?除了在无人的角落里暗自哭泣,你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像一个沧桑的木偶。即使你明白死亡是唯一的归宿,外表强装平静,内心却如波涛汹涌,许多话只能说给自己听。爷爷下葬前的那些日子,你经常喃喃自语,点香、烧纸、磕头时,你喊一声“父亲”,又轻轻念一串我听不懂的悼词。可是无论你如何念,世界都报以无声的沉默。
办完爷爷的丧仪,你已虚弱到极点。你告诉我,待你走时不要这样折腾,太折磨人。我只觉心如芒刺,再过20年,你就到了爷爷的年纪,而我也将体验你陪伴爷爷最后20年的心路历程。
我们将在爷爷最后的祝福里坚定而努力地活着。父亲,你于我,如同爷爷于你。我们无法参与彼此生命的全部,一起度过的日子也屈指可数。可我分明看见你的饥寒交迫、艰难困苦与从未停歇的脚步,在岁月无声的浸润里,你继承了爷爷的勤奋、慈悲、孝义和仁善,活成了爷爷的模样。30年来,我在你的照顾下奔跑,最终走出山村,有了新的天地。父亲,于我而言不再仅仅是一个生物学上的名词,还是一份牵挂。每次一想到你,我的世界就充满了力量和勇气。
我想起很多个漆黑的夜晚,连星光也不曾照亮人间,你背着柴草在羊肠小径上蹒跚而行。还有那些细雨绵绵的日子,你挥动锄头开垦着一片片土地。一道道水痕流淌过你的肌肤,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父亲,你忠于内心,忠于大地上的万物,忠于山村的六畜,即便形单体瘦,仍以强者的姿态直面生活。多年后,当我闯荡世界,才知道山村的渺小、父爱的博大以及命运的波折。
那年在医院,医生诊断你的脊柱已然变形。母亲噙着泪说,都是几十年如一日地累成这样的。我亲眼见过你从山里背回200多斤的石板,从驴背上卸下几百斤的驮子。多少次,你背负着超乎常人的重担,我从未见过如您这般佝偻的脊背——在绵延的时空中永不停歇地奔走,连歇歇脚都不肯。
多少往事已沉入记忆深处,但我仍然记得,你从未抱怨过苦和累,也不愿在儿女面前显露疲态,似乎这些都是人生理应承受之重。时至今日,我仍难以想象,究竟是何等艰辛的劳作,竟能将那般挺直的脊梁生生压弯。
父亲,我们所走过的路虽艰难且别无选择,但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坦坦荡荡。那条连接乡村和城市的路,既是连接过去和未来的路,也是我们心灵的归途。记得12岁那年,你在村口送我去乡里读中学时叮嘱:“凡事要靠自己,不要指望他人。”可我从大山走向城市,分明是你一直在为我铺就脚下的路。那些年,你背着一袋袋洋芋赶集,用微薄的收入供我上学。我们血脉相连,因而你毫无保留地为我付出。可是面对生活,我们一直在孤独支撑,羞于求人。我们何其相似,骨子里都带着那份孤傲与倔强。父亲啊,生活虽苦,我们却秉持“平生多磨砺,万事不求人”的信念,清清白白地行走人间,从未窃取过他人半分光阴。
多年后,当我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个幼小的生命如新芽般蓬勃生长,恍惚间,我想起了自己稚嫩的童年。身为人父,我在与孩子的相遇、相知和相互依偎中收获慰藉,共同成长,渐渐懂得了父爱的厚重与伟大。
父亲,你常说,前人做给后人看,一辈跟着一辈走。年少时,我未能理解其中深意。而今看着孩子澄澈的双眸——那明净得能照见万物的目光,我才知道每个父亲都有着相同的期许。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决定了孩子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每个孩子都是父亲的影子。
三
午夜微寒,透过办公室明亮如白昼的灯光,我看到了生活如夜一般静谧。我孤立的影子在幽暗的玻璃窗上摇晃,像是宿命之下存在的另一个我。我想,每个人都是在与幽微世界的一次次对话中,寻找心灵的归宿。酣然入睡的人们,卸下清醒时的劳碌,把一切美好留给黑夜。
我在疲惫中打了个盹,你纯净的笑容如清风拂面。骤响的铃声惊破梦境,我倏然坐起,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一股酸楚的滋味瞬间遍布全身。你哽咽着,小声地问:“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我想你了。”
幼小的你如此需要陪伴,我却只能给予有限的时光,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恍若针刺。无数个深夜里,当我完成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却释然的身躯归家时,总看见你在睡梦中呓语,含混不清地唤着“爸爸”。那一刻,恍若有一束温暖的光穿透夜色,焐热内心的冷寂。
孩子,我曾告诉过你,每天都要努力,用今天的辛苦换取明天的安逸。你眨着澄澈的双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最初的啼哭抗拒到如今的静默体谅,你似已初尝人世艰辛,总在我与你母亲疲惫时,捧来一杯温水,轻道一声:“你们辛苦了。”
孩子,你喜欢听我讲山里的往事。每次你都很用心,听完后睁大眼睛,疑惑不解。我们的生活差异如此巨大,你从小在城市里生活,无法理解山路的崎岖、负重的艰辛以及饥寒的辛酸。孩子,你要知道,没有什么事是轻轻松松完成的,也没有任何收获是理所当然的。当我们收获内心的丰盈和甜蜜时,必定也经历过寂寞和疼痛。每一颗丰收的果实,都浸透着生命的血汗。
孩子,你喜欢秋天的玉米,喜欢甜蜜的味道。可你太急躁,对喜爱之物巴不得马上捧在手心,就像刚把一粒种子埋入泥土,便盼着果实成熟。我想告诉你,秋天的硕果,必历经春夏的沉淀,唯有耐得住无人问津的寂寞,才能收获人生的甜蜜。人生不可能时时体味丰收的喜悦,更多的时候,我们要面对枯草的寂寥、黄土的苍茫。
我们的祖辈在山里安家落户已很多年,一代代人追随着他们的足迹奔跑,方才跑出今日的光景。即使那么努力地与生活抗争,也仍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跑出过山村。在浩瀚的时空长河里,每分耕耘不过是洪流中的一滴水珠,唯有万千滴水珠汇成江河,方能拥抱收获。
我们平凡而执拗,像孤独的鸟,即便承受振翅之痛,也始终朝着爱的方向飞翔。孩子,这一生无论经历多少波折,漂泊多远,我们只有在故乡的印记与祖辈的记忆中,才能找到心灵的归处。我们是祖辈用血肉铸就的影子,在苦难的大地上永不停歇地奔跑。
作者:朱金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