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歌者 责任的使者——论吉狄马加的诗歌

 2022-03-02 10:45  来源:昭通新闻网

作者简介:李濛濛 女,彝族,云南昭通人,文学博士。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签约理论评论家,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在《文艺争鸣》《小说评论》《当代文坛》《民族文学研究》《边疆文学·文艺评论》《大家》《中国民族报》等期刊发表评论近20篇。


读吉狄马加的诗歌,脑海里总是不断回想着勒内·韦勒克的话:“好的文学作品必然具有丰富和广泛的审美价值,必然在自己的审美结构中包含一种或多种给当代和后世以高度满足的东西。”“当代”和“后世”是指时间上的检验,“高度满足”则是穿越时间的精神共振,即从作品中能获得的“无所希求的冥思默想中取得的快感”和“令人愉悦的严肃性”。也就是说,好的文学作品是无功利性的,是作者发自内心的呼唤,能从灵魂深处引起读者共鸣,而这恰与吉狄马加写诗的初衷契合。“我写诗,是因为渴望表达自己真实的感情和心灵的感受”“我写诗,是因为希望它具有彝人的感情和色彩,同时又希望它属于大家”“真实的情感和心灵的感受”使他的诗歌具有了“丰富和广泛的审美价值”,那就是“爱”这个人类永恒的主题;而“希望它具有彝人的感情和色彩,同时又希望它属于大家”则使他的诗歌具有了贯通古今的、将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共同情感唤醒的普遍意义,当然,这也是诗人的责任使然。这样一来,“爱”和“责任”使吉狄马加的诗不仅表达了他对彝族深沉的爱,还将这种情感延伸至对整个中华民族的热爱,彰显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意义。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强调的是各民族文化上兼容并蓄,具有共同的物质追求和共同的价值追求,建立共同的身份认同,实际上,现在很多少数民族文学作品早已不再局限于对本民族历史、心灵等的观照,冲破了民族的身份束缚,将眼光触及到了整个中华民族。甚至有的少数民族作家或者诗人,从一开始就是以这样一种成熟的理念统领其创作,如吉狄马加。他从一开始就重塑了读者对彝族诗歌的认知,这首先要从他对彝族、对故乡的爱说起。

在吉狄马加之前的彝族诗歌,更确切地说应该称之为民歌或歌谣。它们基本局限在自己的原始世界中,以最传统的方式和诗歌体例去歌唱、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感,简单而真诚。然而同样是表达爱,描写故乡、河流、火把等,到了吉狄马加这里就呈现出另一番景象,“对于历史感最直接、最便捷的理解是将那些沉睡多年的历史文化唤醒,并用当代意识的理性之光去烛照它,使它反射出奇妙瑰丽的色彩”。在《自画像》中,吉狄马加说自己是“用彝文写下的历史”,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是“男人”,是“女人”,是“友情”,是“母亲喉头发颤的辅音”,是“正义和邪恶的抗争”,是“一次没有完的婚礼”,是“一切背叛/一切忠诚/一切生/一切死”。从“婴儿”到“一切死”,这是吉狄马加的自画像,那种从生到死的豪壮抒情不止一次出现在吉狄马加的诗中:“让我在你腹中发育”“最后进入那死亡之乡”“世界上的万物有生有灭/始终打开的是生和死的门户”。这样一来,古老的民族文化用当代的思维来呈现,从历史走到台前,和当代人进行了一次亲昵的对话。我们会发现诗人的感情依然是真挚的,但比起赤裸裸的抒情,《自画像》中现代性的表达使彝族历史的悠久感更厚重,不再是浮于表面的颂扬,而是探入民族心理的深层,将情感的宣扬纵向内推了几个维度,显得真实而浓厚。

对故乡的爱是人类共同的情感,是烙印于心的集体无意识,更是千百年来诗人笔下写不尽的缠绵呓语。当诗人笔下出现“乡愁”二字时,少不了“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思念之苦,也有“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的忧愁之情,但吉狄马加笔下的故乡之思不再只是带着简单沉郁的忧伤,“假如命运又让我/回到美丽的故乡/就是紧闭着双眼/我也能分清/远处朦胧的声音/是少女的裙裾响动/还是坡上的牛羊嚼草”。读到这里,“故乡”唤起了内心愉悦的记忆,“就是紧闭着双眼/我也能分清”这样的表达让我们体会到诗人对家乡的那份熟悉感和亲切感,故乡的味道仿佛扑鼻而来,“少女的裙裾响动”是青春圣洁的故乡形象,“坡上的牛羊嚼草”则是芬芳沁脾的故乡味道。我们跟随诗人听觉的牵引,镜头由远及近,再聚焦,仿佛故乡触手可及,世界只剩下“我”和“故乡”,那种涌上心头的情感是甜蜜而幸福的。乡愁不再是一份欲回家而不得的恋家之痛,吉狄马加巧妙地将这种情感融于对故乡的爱恋之中,并将这种爱恋升华,让故乡来化解游子对它的思念。这样一来,故乡向游子的主动靠拢就缩短了游子和故乡的距离,故乡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朦胧幻象,而是真实存在的安心之所。在吉狄马加看来,故乡本就不该只是一个一提到就泪湿眼眶的词语,它美好,它让人怀念,它能成为我们奋不顾身前进的动力,它真实。而正是因为真实,故乡美好的背后必然也有创伤,于是就有了吉狄马加的这首诗:

我承认一切痛苦来自那里

我承认一切悲哀来自那里

我承认不幸的传说也显得神秘

我承认所有的夜晚都充满了忧郁

我承认血腥的械斗就发生在那里

我承认我12岁的叔叔曾被亲人送去抵命

我承认单调的日子

我承认那些过去的岁月留下的阴影

我承认夏夜的星空在瓦板屋顶是格外地迷人

我承认诞生

我承认死亡

我承认光着身子的孩子爬满了土墙

我承认那些平常的生活

我承认母亲的笑意里也含着惆怅

啊,我承认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故土

纵然有一天我到了富丽堂皇的石姆姆哈

我也要哭喊着回到她的怀中

15个“承认”一气呵成,情感直泻而下,有对故乡的赞扬,更多的却是在坦陈故乡那些不为人知的岁月伤痕,显现的是诗人对故乡极度忠诚的情感自信。这首诗和前一首诗看似矛盾,却恰好相互映照、共为一体完整了故乡的两面。诗人想说的是,我爱的就是我的故乡达基沙洛,不是因为它有多好,而是因为它是我的故乡,所以我至死都要回到它的怀中,“尽管我的历史和故乡的家园/已经伤痕累累,满目疮痍……/而我——又怎能不回到这里”“如果我死了/把我送回有着群山的故土”“我想对你说/故乡达基沙洛/如果我死了/千万不要把我送进城外焚尸炉/我怕有一个回忆/没有消失/找不到呼吸的窗口”。如果在故乡的怀里成长,却不能在故乡的怀里死去,那我将死不瞑目;只要我还没有忘却我的故乡,我就不能在那没有灵魂的机器中闭上双眼,否则那窒息的濒死感是我无法承受的。吉狄马加笔下的故乡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语,而是最真实的故乡。它不是简单的辛酸,也不是纯粹的美好。我们必须承认故乡的两面性,那是让我们对故乡魂牵梦萦,让乡愁成为千百年来永恒不灭的人类情感的根源。

同样,吉狄马加笔下的亲情之爱也是真实的人间亲情,既有“啊,母亲/我最爱的母亲”献给母亲的诗,也有“我要为你虔诚地塑像/为了一个少女蓝色的梦/为了一个猎人失落的枪”对即将出嫁的姐姐的祝福。但他也描写了亲情中那些真实存在的私心和不愉快,“蓝色的裙裾在朦胧的雾中失落了。哦,山姑娘你在哪里?去问狮子山吧。她是山姑娘永恒的母亲。一个固执得像石头一样的女人。”“变态的母亲,一个无辜少女的坟墓。”这是一个母亲固执地守护着自己的女儿,不让她出嫁的故事,这是泸沽湖和狮子山的传说故事。传说往往都是民间生活的映射,故事可以创造,投射在故事里的情感却是从生活中嫁接而去的。亲情当然是美好而纯洁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也有自私和占有的一面。也许是婚姻失败的阴影,母亲不愿让女儿再承受,也许是她想用自己的一生去保护女儿。

总之,不论是故乡的爱还是亲人的爱,吉狄马加笔下的爱是完整的、包容的、真实的。它不是仰着头一味歌颂,更不是扯着嗓子呐喊,而是充满了烟火气的人间之爱。它贴近我们的生活,就在我们的身边,极易引起共鸣。

吉狄马加用这种发自内心的爱,爱着整个中华民族,这是他作为诗人天然的责任。他和中国历史上伟大诗人屈原进行了一次穿越时空的对话:“这个世界/不会再有别人——不会!/能像真正的纯粹的诗人一样/像一个勇士,独自佩戴着蕙草/去完成一个人与众神的合唱/谁也不能高过你的头颅/只有太阳神,那公正无私的双手/能为你戴上自由的——冠冕!”是高贵的精神让他们相遇,更是爱的责任让他们惺惺相惜。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要明确一点:中国灿烂的文化是56个民族共同创造的,在这一点上,我历来坚持民族不分大小,每一个民族的贡献都是不可忽视的。中国现在形成的民族版图,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多元共存。”“中国的传统文化、主流文化,历来强调的是包容而不是排斥。”吉狄马加在歌颂自己民族的同时,也礼赞其他民族,“这是谁的马鞍/它的沉默/为什么让一个热爱草原的民族/黯然伤神”“一个崇尚自由的灵魂/为了得到人的尊严和平等/有时候可供选择的只能是死亡”。这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真诚赞颂:“朋友,你们看,在时间的疾风里,所有物质铸成的形式都在腐朽,任何力量也都无法抵抗它的选择,这不是命运的无常,而是不可更改的方向。如果有什么奇迹还会在最后时刻出现,那就是我们的诗歌还站在那里没有死亡。”这是一个彝族诗人和一个维吾尔族诗人的惺惺相惜,他们共同用诗歌传达爱的旋律。吉狄马加对其他民族的文化充满敬意地吟唱:“嘉那嘛呢石,请倾听我对你的吟唱/虽然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歌者/但我的双眼已经泪水盈眶!”他热爱祖国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人,“是的,我爱这座城市/还有一个特殊原因/那就是这座伟大的城市/与它宽厚善良的人民一样/把目光永远投向未来/从不复制仇恨”“这个城市对战争的反思/对和平的渴望/就是今天的中国/对这个世界的回答!”他深爱故乡的阿合诺依河,也爱青藏高原的拉姆措湖,更毫不吝啬地赞美哺育了华夏儿女的黄河:“这条河流以它的坚韧、朴实和善良/给东方一个辉煌而又苦难深重的民族/传授了最独特的智慧以及作为人的尊严和道义。”

当我们读到吉狄马加笔下的故乡之思时,尽管那是吉狄马加的故乡,可我们又分明能感到他是在写所有人的故乡。从古至今,中国人对乡愁的感觉、味觉,甚至听觉和知觉都是相通的,吉狄马加的乡愁是他的乡愁,也是我的乡愁。“当我骑着披红的马走向远山/我回过头来看见/夕阳早已剪断了/通往故乡的小路”,“剪断”一词残忍而决绝,但其中透出的疼痛感是共通的,这是奔向远方寻梦的代价。正如吉狄马加在《一支部落的迁徙》中所描写的“我看见一个孩子站在山岗上/双手拿着被剪断的脐带/充满了忧伤”,“忧伤”同样是成长的代价。“通往故乡的小路”固然不可能真正被“剪断”,但正是这种故乡在却不能回的情感通过吉狄马加现代性的表达而具有了永恒的普遍意义,这就是人类共通的乡愁体验。

吉狄马加的诗中有许多写给他母亲的诗歌,但其中的情感分明又是献给所有的母亲。那“独自站在那高高的山岗上/用你多皱的双手/捧着苍老的脸——哭泣”的目送游子远行的母亲,那“黑色的辫子,犹如转瞬即逝的闪电/已变成稀疏的青丝”的为儿女操劳一生的母亲,还有那“多么像一条美人鱼/多么像一弯纯洁的月牙/多么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的纯洁神圣的母亲,以及即使死去了也要“把头朝着故乡的方向/就是火化成灰也要回去”的扎根故乡的母亲,这是吉狄马加献给自己母亲的赞歌,但这纯洁神圣的形象又何尝不是所有母亲的缩影呢?吉狄马加的诗歌中时常出现“子宫”“脐带”“孕育”“乳汁”等与母体相关的词语,“宣告新的生命将在光明的子宫中诞生”,我“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等,显示的是他对生命的尊重和女性崇拜的原始情结,流露的是他对母亲的尊重和依恋,对自己民族,甚至对整个中华民族文化渊源的敬意,对孕育出优秀民族的祖国母亲的崇敬,“如果没有大凉山和我的民族/就不会有我这个诗人”“而我的民族,那五十六分之一/却永远属于我的祖国”。“彝人的母亲死了,在火葬的时候,她的身子永远是侧向右睡的,听人说那是因为她还要用自己的左手,到神灵世界去纺线”,这是对最勤劳的母亲的赞歌,也是对无私的女人的歌咏,朝右侧睡去的母亲不仅因为左手要继续纺线,还要用左手和她那“永远朝着左睡”的丈夫拥抱,用她勤劳和有温度的手拥抱她的儿女。于是,我们找到了吉狄马加赞美女性、歌颂母爱的源头,这是一种基于赞颂母亲无私高尚的大爱,是从对所有母亲的歌颂延伸至对祖国母亲的礼赞。

对亲情的描写也不再只是血缘意义上的抒情,而是包容的大爱,“就是这个女人,历尽了人世沧桑和冷暖/但她却时时刻刻都梦想着一个世界/那里,充满着甜蜜和善良,充满着人性和友爱”“诚然大地并没有因为失去这样一个平凡的女人/感到过真正的颤栗和悲哀/但在大凉山,一个没有音乐的黄昏/她的彝人孩子将会为她哭泣/整个世界都会听见这忧伤的声音”,这是吉狄马加对他的汉族保姆真诚地歌颂,歌颂她的爱、她的积极和她的善良,在他看来,这位平凡的女人是他的保姆,也是他至亲的亲人。

一个彝族的老人做了一支像蜻蜓翅膀般的口弦,这支口弦响在“天空上”“山峰上”,响在“男人的额头上”“女人的嘴唇上”,“这是彝人来自远古的声音”“这是彝人来自灵魂的声音”。这支口弦从古飞跃至今,见证了人类“制造生命的蛋白质”,也目睹人类“制造死亡的核原子”,它“正飞向每个种族的故乡”,以它的声音唤起全人类对和平与幸福的共同向往,一支口弦可以为一个民族发声,也可以为整个世界呐喊,所有的人类都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共同生存,共享爱和美好。

吉狄马加写下“我的祖国,从来/就不属于一个民族/因为她有五十六个儿女/而我的民族,那五十六分之一/却永远属于我的祖国”这样深情的诗句,充满了爱和积极的能量,从爱彝族到爱整个中华民族,从小爱到大爱,真正体现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因为有爱,所以有责任,爱自己的祖国,也关注全世界的命运。他的诗不仅献给祖国,也献给古老的玛雅文化,甚至献给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献给鹿、献给羊、献给雪豹、献给和平、献给这个裂开的星球……好的作品带给人心灵的震撼,这是“无所希求的冥思默想中取得的快感”,能引起精神的共鸣;这是“令人愉悦的严肃性”,不论在当下还是后世都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因为它流露的是人类最真实的情感,我想,吉狄马加的诗是属于这一类作品。

作者:李濛濛


审核:莫娟   责任编辑:张宗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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