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继续…… (外一篇)

 2019-06-18 09:53  来源:昭通新闻网

◆朱 镛 

看见炊烟晃动,说明山的斜坡是醒着的。

这里有一个村庄,房屋不多,和土地一样的颜色。看上去一片祥和,仿佛与大地有着深广的灵与魂,结合得十分亲密。这个地方叫勒力寨轿子沟,是一个只有30户人家的苗族村寨,不算遥远,我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关于它的存在究竟有多久远,我并不了解,只是从周边的环境可以肯定,开荒拓土是他们的历史,牛羊是他们的故事。从他们的祖先开始,在此安顿下来,就是山,就是水,把他们养育至今。

才进入村庄,我抬眼就看见了两个鸟巢,在高大的树杈中间。这足以说明,这是一片祥和的土地。鸟儿喜欢这里,它们在这里护养着自己的孩子。鸟巢暴露和呈现了它们的繁殖期。如果裸露的枝桠上有什么在欢腾,那一定是鸟。它们连同树木,透出这块土地的生机、自信。似乎也在冬天的暖阳里,带给这个村庄春节的祝福。所见的一切,让人感动。据说,这里的人们,不久后将会搬迁。为此,我只想忠实于一次记录。抬眼望去,这里裸露的土地,裸露的墙,都呈现着同一样的橘色,仿佛是一个尚未打开的世界。一切都是初始的,天空、大地、房屋、树木、牲畜,甚至这里的人们。水一样的阳光,照在土墙上,照在日子里,照在茅草上。山上的茅草,像极了他们放牧落下的羊毛,稀薄和微小。村前的一条河流里,水在阳光下,在鹅卵石上,破碎地淌着,湿漉漉地颤抖,又忽忽地闪光。人们在普照富人也普照穷人的阳光下生活,他们所留下的轨迹,仿佛从初始就没有改变,像河里不大也不小的水,一如既往,缓缓地流淌。

昭通的冬天,冷。在这里,更加地冷。无边的山风肆无忌惮,可以吹白树木和茅草。我们来这里的时候,阳光很新。但是,从年节的日子来看,新春的气象,一点不新,只是有着春的温暖与柔和。我看见一个汉子,蹲在墙根下,抚摸一只羊羔,两双温和的眼睛,在明媚的阳光中,相互对视。羊羔仿佛在与汉子用眼神交流或者诉说着什么。而那个汉子的眼神,带着严峻和忧伤。望见这个景象,我莫名地想起一首山歌:“看着看着要过年,身上没有半文钱。婆娘要点鞋面布,娃娃要点压岁钱。”当然,眼前的景象没有山歌里这般凄苦。但是,要过年了,似乎也只是孩子们的期盼与欢呼而已。

是的,年近了。如果数着日子,离真正意义上的过年,不到一个星期。文联的人来到这里,以全家福、春联、绘画的方式,替代言语的祝福。当然,按照乡村的传统,拜年是要送糕的。

有一个场景,使在场的每一个外来人,都大受感动。在给他们送绿豆糕时,社长一家一家地叫上他们的名字。剩下四五家,社长一时激动,没有叫出他们的姓名,就说:“没有得到的请举手。”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把手举起来,眼睛看着社长,也没主动站出来说自己还没得到。直到社长最终一一叫出了他们的名字,被叫到的人才站在前面,双手接过礼物。我心里涌起一股酸楚,真想哭,同时也很震撼,不由得对他们肃然起敬。他们不会贪婪于眼前的小利。这已由父辈传给孩子。准则,使每个人都索求有度。他们不仅有着信仰,更有着底线。这让我想到泰戈尔讲的一句话:“每一个孩子出生时所带的神示说:上帝对于人尚未灰心失望呢。”是的,阳光洒在这个村庄里,鸡在树脚下刨食,猪拴在一截树桩上躺着睡大觉,狗在自由自在走动,牛抬头看着天空,它们连同人间的亲切气息,驻足在这个叫轿子沟的地方。

村庄极小,却到处弥漫着生活气息。仿佛一个巨大的箩筐,装满了宁静,装满了烟火,离人类的根很近。一群摄影的人,在这里,把一些瞬间放进了镜头里。我看见,他们按下的快门,把生活的场景记录进了取景框,捕捉到了阳光照在人们脸上的灿烂。每一个人的镜头,都试图在这日常里,用光的变化,找到一种与他们思想的和谐,并将此转化为一种神奇和令人回味的元素。

摄影家祝明多次跑到这里。这一次,他想着或许这里将来会成为村民再也回不来的地方。为此,摄影的几个人,亲自跑到各家各户,在每一家的房屋前为他们拍照,给他们留下一张在家门口的全家福,留下念想,留下记忆,留下家的模样。在现场,摄影家们把拍好的照片打印出来,装好框奉送给村民。由于村庄随着斜坡而上,他们从上到下,挨家挨户顺着拍。这时,一个女老人跑过来,站在摄影家祝明的前面,手指着下面说:“我们家就住在湾湾里,你们还没给我们拍过照。不是我们不照啊,是你们没去照,过了就别怪我们了啊!” 我听了后开始笑了起来。我笑着笑着,鼻子酸了。

请别误会!这不是愚昧。这是她们像山泉一样纯净的内心,她们胆小、朴实、羞怯,完全是自然的一部分。

还不仅如此,他们有着这个世界最珍贵的品质。我看见他们等待着画家的绘画和书法家写的对联时,谁后来,不用谁喊就站在了后面。谁都如此自觉,保持着秩序和微笑,都流露出一脸的胆怯和害羞。这些场景,如同我见过祝明摄影作品里的悲悯和情怀,一样令我感动不已。

连这里的孩子,每个人都会心存感激。一群穿上盛装的小姑娘,她们自发地跳起了一段舞蹈,是为欢迎,也是为感谢。音乐让她们欣喜。摄影家徐箐,也为她们唱了一支歌,这群小女孩,不由自主地围在徐箐身旁。阳光倾泻在孩子们的身上。我看见她们扇面的民族裙装,在山顶的阳光中飘逸。这真是一个贴心的情景,像孩子依偎在母亲怀抱,温暖、动人。

一群孩子,美好的心灵,在风、阳光和自然中羞怯地展露。这是一种厚道,也是一种感恩,更是一种美好,它是人间无限的温暖,难能可贵。在20世纪90年代初,我进城去姨孃家。那时,在学校里读书,肚子总是很饿,饭量又很大,一到吃饭时就会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姨孃家吃饭时,盛饭的碗都是小碗,左添一次右添一次也觉得不够。姨孃看出我的窘境,在吃饭的时候,专门用了一个大碗给我添饭,吃得很饱。我从这碗里,吃出了单纯而深厚的情愫,爱和生命的美好。当然,内心也还是不好意思,并带着深深的愧疚。姨孃的善良和对一个穷孩子的理解,对生活的爱与给予,滋养着当时一个乡村少年的身体和心智。它不仅使我后来对悲悯、厚道、感恩的践行具有奠基的意义,也使我一直保持着和善待人的习性。

然而,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他们的脸上,有着阳光和风的肤色,还有着超越时间的原始风光。他们世世代代历经沧桑,留下苗族的歌谣、舞蹈、牛羊、子孙。让人想起一些古老遥远的事物、猎户、牧人、采药人,自耕自种,在大自然的环境中,愉快地过着简单日常的生活。这种景象,让我想起雅姆的诗歌:“我爱那如此温柔的驴子,它沿着冬青树走着。它提防着蜜蜂,又摇动它的耳朵;它还载着穷人们和装满燕麦的袋子。……”如此地亲切和清新,别说动物,就是阳光和风啊,也像朋友一样亲近,甚至诚实和美好,都带着清新。

没有疾驰而过的车辆,没有喧嚣,只有安静和明媚,只有灵魂的歌声升起。

面对如此本真的人们,我没有资格说他们的生活是好还是坏。我只有满怀敬意,看着他们每个人宁静的神情,看着所有的现场、景象、微笑和柔软。说它什么呢!你还能说什么。无论明天怎样,那么,继续!反正日子是在不白即黑的昼夜里。时光不紧不慢,恩赐于人的成长,也给予人皱纹。但是,他们都会以天赋的无穷毅力承受生活和生命。我只能在内心里祝福!祈愿平安,祈愿安好。让他们的日子,向着合乎他们心愿的方向发展,就是美好。

我愿意光明地、信任地看待一切事物。就让风,吹软了云朵,拽着影子飞,让山上的歌调不再愁闷。阳光落下来,呵!多么透亮。

大地的体温

仿佛一地月光,储藏了美,白色,也储藏了冷。云雾缭绕,冰的舞者,使得大地到处闪亮。

无边的白,却不虚无,正诠释着冬天的寒冷和萧瑟。这是一个摄影家拍摄的一组叫《温度》的照片。他像一个耐心的潜行者,行走于山村,记录下了一些梦幻般的景、人和物,照片的底色背景,全是冰花。

在这些照片中,我看到了生活的实质和波澜不惊的灵魂。特别是一张鸡、狗、猪、儿童的照片震撼了我。冷和暖,各自悠然自得的人和动物,在这张图片里构建了一种语境:猪躺在地上睡觉,狗躺在地上睡觉,鸡在地上啄食,还有几个孩子没有远离天然的集体主义,坐在地上玩耍;房顶的茅草上,是白色的冰花,空气无疑是冷的,但大地上保持着独有的温度,人和动物在大地上,感受到了温暖,看上去一切都是那么安静。你说这张照片美吗?当然美。它的美来自于和谐与安宁!如果这张照片是一个故事,也有一点忧伤。他们的父母,留下他们与家里的牲畜作伴,一定是在为柴、米、油盐和理想躬身开拓和守护在生活的最前方。但是,他们没有被隔绝于孕育万物的风雨和泥土。他们上学,是先知道真实的猪、狗、鸡、火和泥土等,才开始认识猪、狗、鸡、火和泥土等汉字。他们能识别鸟儿的鸣叫和兽迹,明白四季自然的更替和颜色。

清冷的冬天,大家都活着、温暖着,这就够了。

整组图片,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照片记录的是:人们孜孜不倦地对生活的追求。在寒冷中,劳动、放牧、绣花、织布,背负着温暖和希望前行,给人触动。比如在一条山路弯成了弧的小道上,有另外一条路上背柴的两个女人。照片看上去素雅,没有更多的元素,就两个人,各自背着比人高的木柴。画面极其简约,单从画面对视觉的冲击来说,无论从内容和形式,表现出一种秩序和宁静,直指本源的一种美。但就是这样轻描淡写的画面,藏着凝重、深沉,也藏着一种朴素的美好。

山坡白了,树木白了,也挡不住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其中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一个老人和女儿在自家园子里织布,另一张是一个老人在自家门口绣花,而周围,都是白色一片。无疑,气温的冷凉,遮挡不住生活的温度。另外,孩子在山地上奔跑的照片,她们只有快乐,无视于外在的冷。大人、孩子、火塘,人们对生活的热情驱赶了冷。这些照片,在每个画面瞬间的背后,都深藏着一个故事。照片的色彩对比,获得了一种非凡的含义,凝固了生活的瞬间,延长了存在或者生命的纵深感。

当然,生活历来是每个个体的体验。影像如何在一个局部,剔除、凝练,在取景框里分解出可视化的范围,传达出一种状态的关键词,这需要用目光和思考。在这组照片里,可以看得出一个有思考的摄影家在拍摄的过程中是如何屏住呼吸,然后,再毫不犹疑、行云流水般地按下快门的。每一张照片呈现前,都是先有对景物的阅读,才有不动声色地迅速地捕捉现场于瞬间。是的,一个摄影家在按下快门时,什么东西可以打动人,什么可以触动人的心弦,甚至于回味、思考、想法都要在快门前关闭在图片里,让人一看就会舒服地接受,让图片替他发声、讲述和呈现现场。

这组照片是传统的,也是前卫的。因为他捕捉了生活的场景,没有居高临下的视觉,他的思想就是家事,就是平常事,或者就是生活琐事、俗事。他的镜头瞄准了人和物,表达了他对现实生活的态度。他向我们展现的是本质和根。村庄的外观如何变化只是形式,重要的是,人的内在的生活。他们在这块土地上,拥有火塘、土地和牲畜,一生做自己的国王和子民,听命于自己的指令,生活简单却满足和充实。所谓乡村味道,实际上就是它的双重性。人们在努力地活着,为了生活,为了一捆比人高的木柴,要从山坡上、从小道上背回家,最终为的是冬天里的温暖。他们操劳,含辛茹苦,甚至是艰难的挣扎,具有着伤感的气氛。但是,它也意味着寂静,意味着秩序和丰富。我认为,人活着的意义,就是因为这种生活的伟大,一切都与万物息息相关,亲近在自然里。人在生活中感觉是时间的儿子,没有过多的匆忙和焦虑。它让马不停蹄的人们思考生活、感受生活、亲近自然。

摄影家如何置身于局外而捕捉现象、瞬间,以层次感、美感、动感或者魅力等元素,来体现图片深度的内部,从脑到手,发号施令,瞬间按下快门,每一张照片呈现出来的构图方式,深藏着拍摄者的美学、创作思想和内涵。当然,我不懂摄影,不敢谈技术。但我觉得拍什么和怎么拍,这是一个值得思考、非常重要的元素。艺术创作都是饱含着一种爱、良心和关注的。

作为一张好的照片,也可能会偶然得之。但是,以一组的方式,构造一个山村的生活表情,这需要耐心观察和对生活的理解。摄影家用相机在这里拍摄,如此坚忍不拔,像给这个村庄写一封封情书一样,以他的眼睛进行选择、思考,他所摄取的图像,是他叙述的表达,让人们一看就非常明白,还有一种生活中不该忽略的事物,且在任何事物中,都藏着意义和美感。

一些瞬间,形式终将消失,或者说错过、遗失、不可能再现,但作为一个创作者,在这片土地上,让它凸显出生活的味道,记录着真实,这些照片就是最好的证据,这样真好!记忆,是令人回味的现象,它带着人类学、社会学和美学的启示,这也正是摄影的意义所在。

朱 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七次全国青创会代表,云南省报告文学学会理事,首届鲁迅文学院西南六省区市青年作家班学员;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山花》等发表作品;曾获全球华文母爱主题奖、云南省作协创作奖、首届滇东文学奖、第二届《百家》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出版小说集《小巷里的茶馆》《围捕》,散文集《奔跑的速度》《另一种方式的延续》,长篇小说《水灵》;现供职于昭阳区文联。

审核:聂学虎   责任编辑:李丽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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