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2018-01-26 10:43  来源:昭通新闻网

寒露。这秋季的第五个节气。它意示盛夏的大火星已西沉,夜晚的星空换了季,冷凉开始来到人类身边。每次遇上气温的变化,我就担心起母亲的身体来。我们是否在寒冷中看见自己的伤口?还是我的牵挂和惦记,仿佛是诅咒?母亲在这一天感到头晕,进医院检查。

关于医院,我不想再记述什么。我相信,作为病人家属,应该很多人都有过腹诽,却不得不听命于医生从一而终的安排。走进医院,病人身体的病痛,连同希望,交给医生。医生说,“病很严重!”我当真。医生说“得住院!”我当真。医生开出了一扎的检查、化验单,我得当真。医生说,“血糖太高了,用最有效的胰岛素针水,一次到位降下来!”我不敢当真。可是,医生说,“如果先用药物,降不下来,最终也得采用胰岛素!为了不必要的过程,最好不要再犹豫!”医生征询我的意见,我默不作声。医生强烈征得我同意,我还是保持沉默。此时,我发现,我们之间仿佛突然转换了角色,医生是病人家属,我是医生。

我理解和感谢医生想药到病除的好意,但最后,我还是婉言拒绝了这份温暖职业的关怀。因为我难以预知,高效快速带来的后果。人们身体的病痛,并没有越来越远,医疗和医护,究竟谁先谁后?我们自己的抉择,最后笑是我们的笑,泪也是我们的泪。

谁都不愿生病,可谁都会生病。病痛不过是生命从远处,给我们发出的恐吓,暗示于人生的有限。在我们疲于奔命的时候,病痛让我们暂时放下,头脑里追求的物质,手上的活计,安心治疗。医疗技术的飞跃,让我看见,斯文儒雅的医生和冰冷的检查仪器,在医疗上形成了完美结合。各种先进的仪器,各种检查科目繁多,都可以清晰而准确地透视人身体中的每个部位,了如指掌,可以有的放矢。CT,X光片,斯文儒雅的医生,等待先进仪器列出的标准、数据和结果,职业威严地在叠加摞起的检查单和病历页中,开出药方。

我也同时注意到,我的母亲,历经过生活的种种磨难。流过汗,流过泪,有过徒劳的渴望。饥饿。寒冷。天灾。人祸。她以劳动的双手,承受过来了。我们姊妹都出生于一个物质贫乏的时代,她把我们拉扯大了。她从父亲的青年,陪他到老,父亲最后变为一堆黄土,她撑过来了。我以为静水流深,都是处变不惊。可是,母亲在接受的每一项检查中,她却变得极度的紧张和畏惧。医生越喊放松,她似乎越带着某种抗拒和敌意,越心惊胆战,弄得医生怨气和怒气攀升。以至于最后,害了医生破坏一贯的斯文儒雅。我在想,是不是医生和病人之间,没有了望闻问切,就存在着仪器之间的隔阂?

病房外下起秋雨。那一天,我和母亲坐在病床上,就坐着。我像一个被妈妈宠坏任性的孩子,玩木偶人的游戏,不说话,不动。动的是窗外飘逝的雨丝,有一种秋味!飘逝的时光,有一种苦味!病房里的来苏水味,和输液管里一滴追一滴掉下的液体,像眼泪,渗透在寂寞的人间。

自从母亲看见的事物越来越近,记忆就开始越来越遥远。她的耳朵,也听不清一句完整的话。最初,我视为老年人的综合衰老!这次贴在母亲身边,我说话声音的大小,她听到的都是一半,或者她说话,说了半句,就停下了。接着问她说过的话,她什么也不知道,保持本能的沉默。沉默过后,有时,她会接着先前的话题,有时,永远忘却。我才发现,母亲的耳聋,是精力已经不能完全集中。说着或者听着,她思维会突然停在某个地方,或者出神远游。再次返回时,她说话的声音或者听别人说话的声音,已消失于空寂里,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风雨几十年,岁月的沧桑,难以经得起特写镜头。我就是用特写镜头,为母亲拍了一张照,我发现,母亲的脸上,密密麻麻如同医生药方上的符号和字迹。在我看来,天书一般。而母亲脸上呈现的“天书”,内容大多是世间凄苦,岁月沧桑写就。她一生的精力,汇聚于此,以至于会在某个瞬间,迷失在哪里?是不是为了忘却,走过的凄风苦雨?还是只为找到,一个太阳烘干的温暖角落?我想起小时候,掉落于水里,抑或从高处摔下被惊吓,母亲就会为我喊魂!我在想,如果人的魂可以跑开,又喊回来,我希望可以用一个机构来接管。比如在这样的时刻,作为补充。

在乡村,人们忌畏疾病,被视为黑暗中的小魔鬼。它撞向了谁,就得花钱来喂养。所以,在医院里,母亲最关心的不是她身体的小魔鬼,她最关心的是喂养的钱。在几年前,因为股骨摔断做了一次置换手术。在治愈出院之后,她问我医了多少钱。我缩小了十倍告诉她,可她还是失落,每次提起都咂嘴和惋惜。那些花掉的钱,至今也在念叨,在农村够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够一年到头磨出两头猪,够买几年的化肥。可惜了,可惜了!

命定,我和母亲之间,注定逃不脱谎言的存在。似乎从小到大,我和母亲的交流,都很困难。小时候,母亲说我不听话。母亲老了,我说母亲不听话。几场秋雨后,在四季分明的昭通,气温突然降得很低。我和母亲说,白天输完液,晚上回去住。母亲坚决不,她说出了钱了,不住里面医院也不退钱,钱就等于白出了。如果不住在里面,母亲觉得实在划不着。母亲所处的时代,平凡的劳累,被一点一点咬碎的心,生活让她必然锱铢必较。

秋叶翻飞的时节,落雨就寒,日出而暖。太阳出来的日子,它普照苍生,似乎有万能的大怀抱,维持着人世间某种安全感。在医院的几天日子里,随着液体和药物的驱赶,母亲说,身体里的魔鬼不在了,头不晕,手脚灵活,怎么还不出院?我明白,母亲表现出的欣慰和哀愁,是担心着多住一天,就多一天的开支。面对锱铢必较的母亲,为了安心寄宿于医院,我不得不睁着眼睛说瞎话,用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谎言,脸不红心不跳地告诉母亲:我们生活在一个好时代,医疗基本不用我们花钱了。

小时候,妈妈不也是以各种方式哄骗自己的孩子?所谓爱,是不是需要被赞美,也需要被诋毁。所谓美丽的谎言,大抵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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