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丨欢乐,消失在故乡的池塘

 2020-07-21 17:28  来源:昭通日报



黄萍 : 笔名溯夕,1974年10月出生于云南昭通。现任昭通市第二人民医院院长。 出版医院管理专著《从经验走向科学——医院现代化管理的趋势》,医学专著《针灸讲演录》、《病应穴针刺法——脊柱病及相关疾病的非手术治疗》、《江河湖海之医道——中医的悖论》。散文集《偶然的,太偶然》《江河湖海之人道——打开人性的枷锁》;中篇小说集《迷茫之路》;长篇小说《黑色夜空》、《大地震中》。

2019年3月27日,就是这一天,听说故乡老家屋前的抗旱塘填了,说是要修成一个微型文化广场。这个消息既令人高兴,又令人忧伤。高兴的是门前的抗旱塘终于填了,说是抗旱塘,其实就是一个臭水塘,从1992年把老家屋前的池塘改修成抗旱塘至今,没有抗过一天旱,却成了让人们乱丢垃圾的一个臭水塘;忧伤的是文化广场离池塘的形影越来越远了,抗旱塘虽说是个臭水塘,但至少还有一点臭水,还勉强能让人能联想到水,可是文化广场连水的联想都没了。联想没了,可对池塘的记忆犹新,那是我儿时的乐园。

对于池塘的记忆,现在我能准确地描述出她的形状,任何细节我都记忆犹新。池塘的整体是横折形状,就外围而言,宽度都是28米,北边长46米,西边长75米,这是小时候我们反复测量过的,内围是圆弧形,整个的构造特点就是典型的魏碑书法风格:内圆外方,所以我猜想当时建造池塘的设计者应该擅长魏碑书法。池塘外围的西边是一条南北走向的乡村路,路的西边全是旱地;北边是一块空地,我父母种植了几颗柳树,后来成了我们儿时的游乐园。空地靠北面地势突然降低,所以全是稻田。池塘的内围边上全是柳树,柳树后面是我们家的菜地,菜地有三亩左右,菜地的后面是院子,院子里有一颗古老的杏子数、一颗硕大的花红树和三棵枝叶茂盛的苹果树。院子后面是两间房屋,后来逐步建成五间,这就是我家的房屋,到现在也还是那五间房屋,屋前的院子还在,只是院子里的杏子树、花红树、苹果树已老死;菜地还在,而菜地外的池塘却不复存在。

那是一个冬天,我大概四岁左右吧!我四哥把家的两条长条凳拿到池塘边,仰卧放好,四脚朝上,用绳子把靠内的两脚绑结实,然后把一个草墩放在长条凳里。我们的滑冰车算是做好了。他把滑冰车放到池塘里的冰面上,把我抱了坐在滑冰车的草墩上,然后用绳子在前面拉着跑。不一会儿就引来了我们村的十几个孩童,他们都是我的好伙伴。人多了,我四哥又从家里拿来一个草墩,这样一次就可以坐两个,其他的从前面拉的拉,从后面推的推,玩得不亦乐乎。不知道那时的冬天为什么那样的寒冷,我们可以在池塘的冰面上持续玩耍一两个月。滑冰车的样式也随着我的年龄逐步翻新,长条凳的四脚还绑了扶手,还把家里的石蜡(外婆和母亲用来作鞋底的润滑剂)偷偷拿来打在条凳面上,这样就更滑,拉和推的人就更省力。大概我七、八岁时,我们真的用三个轴承做成了滑轮车,这样我们儿时的滑冰车就从冰面上过渡到地面上,滑冰车的乐趣也从一两个月扩充到一年四季。用轴承做成的滑冰车,非常的轻滑,不需要用绳子拉,只需站在池塘边上,用力一推,滑轮车就从池塘的这边飞速滑到池塘的那边。有时用力过猛,就会直接撞到对面的池塘边上才能停下,这样,就为我们伤到胳膊肘啦、膝脖盖啦找到了原因,也为我们被撞得头破血流找到了理由。

我三姨娘家远房有一个亲戚是个唱书的先生,记得我外公每年过生日他都来祝贺。每次他都带着几本书来,吃完饭,老老少少就围着火塘,坐在他的旁边,听他唱书。有一次,他唱《卧冰求鲤》的故事,唱的是晋人王祥冬天为继母解衣卧冰求鲤的故事,被后世奉为奉行孝道的经典故事。他唱的极为煽情,惹得我母亲、姨娘、姑姑们泪流满面。但我却一点也不为之所动,认为这是胡编乱造,这么冷的天怎么解衣卧冰,冰还未融化,王祥怕是早就给冻死。然后,我就被母亲扭着耳朵拧到屋外,叫我一边玩去,别瞎捣乱。第二天,我、嵩儿和伟伟表弟硬是把他拉到池塘的冰面上,叫他脱了衣服卧在冰面上,看能不能把冰融化。他急了就说:“书上明明就是这样写的嘛!”我一边脱他的衣服,一边说:“书上写的是死的,你让我们看看卧冰能否求到鱼。”他驳斥说:“书又不是我写的,你们去找写书的人呀!”我接着说:“书的确不是你写的,但却是你唱的呀!你瞧你唱得多感人,就像你亲身经历的一样!胡编乱造这个故事的人可恶,但像你这样迂腐的老古董可恨。”最后他大叫几声,引来了很多围观者。我的父母寻声赶来,结果我又被扭着耳朵拧到院子里,而且身上招来了一排排的竹条红印。身上的竹条红印丝毫没有让我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因为池塘冰面的寒冷是那样的真切;身上的竹条红印告诫我的是要尊敬长辈,而非故事的真实,这让我对父母竹条的公正严明不敢造次。

池塘的夏天热闹非凡,游泳是我最难忘记的儿时乐事。暑假的每天中午,池塘里游泳几乎是每天的游乐项目。午饭后,小伙伴们不约而同就来到池塘边。我们游泳比赛的方式繁多,譬如比游的速度、比扎猛子、打水仗等等,每样都玩得有板有眼,运动员、裁判员、啦啦队一样不缺,俨然就像奥运会赛场一般。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就个人自由泳而言,钟松儿是当之无愧的冠军,他的速度是我望尘莫及的,为了能够比赢他,有段时间,晚上我还偷偷下水练习呢。在体力上,我确实比他强,可总是游不过他。渐渐地,我也意识到,有些本领是一种天赋,无论你后天怎么努力,就是无法超越。每个人都有一种特别的天赋,重要的是我们要发掘自己的天赋,强加练习,这样就能发辉自己与众不同的能力。譬如我吧!游泳速度不敌钟松儿、扎猛子不如朱家良,但爬在池塘边的柳树上背唐诗宋词我当之无愧是小村庄的第一。我现在还能背出一千多首诗词,就是那时的傍晚,独自爬上柳树,一首一首背下来的,尽管背的时候不能完全体味诗词的意境和意象,但无与伦比的美却慢慢植根于我的心灵,成了组成我的一部分。中国古代诗词的美,绝对不亚于世界任何一种其他文学,可人们在提及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时,总是提及、宣扬、炫耀较多的传统糟粕文化(譬如《卧冰求鲤》之类),而对真正的优秀传统文化却是一笔带过。传统糟粕文化使人愚昧无知,优秀文化使人清新坦荡,为什么有些人总是喜欢宣扬传统糟粕文化呢?是愚民,还是利益?

至于扎猛子嘛,朱家良绝对是独一无二,他可以一个猛子就扎到对面的边上,我们绝大多数只能到一半,好一点的几个勉强到达三分之二。他教了我们很多次,他说要扎到淤泥处,手插进淤泥、脚蹬淤泥,这样同时用力,速度就飞快。可是我就没法扎到淤泥处,因为池塘的边有一、两米深,而中间有四、五米,所以我怎么也扎不到淤泥处。我一直怀疑他没有教我们真正的方法,他不教的理由比较充分,就是不想让我们任何一个超过他。我不会去谴责他的这种做法,这本是人性。在一个封闭的小村庄,保持绝对的优势是他的明智选择。倘若把一个小村庄的游泳比赛放到整个世界,那就是相当于把人类历史放入宇宙历史中考量一般。他的明智选择也禁锢了他的发展,如果当初他教了我们方法,他就有动力去研究更快的方法,以此类推,说不定他还真能成为奥运会冠军。但就是因为他想保持在一个小村庄的绝对优势,反而禁锢了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体育健将。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他也是一个传统糟粕文化的受害者。“一切都是古人创造的,我们只能继承古人,不能超越古人。”“指出古人的不足就是大逆不道。”“君臣佐使文化以及仁义忠孝的奴役思想。”“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就是常见传统糟粕文化思想,这种糟粕文化思想使得我们本可以走的更远、走的更快的脚步原地不动了。

池塘的柳条是承载我梦想的摇篮。我把两颗柳树的六枝柳条连接起来做成柳条吊床,傍晚就躺在上面背唐诗宋词,或者躺着上面做美梦、遐想、发呆。当时想象最远的地方就是清华北大。在那个时候,能想象到清华北大已经很不错了,这当然得益于我的大哥和三哥,他们买了很多的书,把我们家变成了小村庄的图书馆。书的海洋使我的视线走出了小村庄,飞到了外面的世界。躺在柳条吊床上,我的思絮从诗经、楚辞飞到诸子百家,再到唐诗宋词;从古代四大名著到现代武侠;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黑格尔,再从尼采到冯友兰;从伽利略、牛顿到爱因斯坦,再到卡文迪许实验室,有时梦想着有一天走进卡文迪许实验室的情形。可是梦想终究未实现。尽管很多的梦想不能实现,但我们还是要梦想着!梦想有时尽管虚幻,但有时也是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倘若没有了梦想、没有了希望,现实的景象未必能确保有梦想的人有活下去的勇气。

池塘的柳条也成就了我母亲助人为乐的名声。村庄向来都是缺医少药,孩子感冒发热肚子疼是常事,村里的小孩子一旦感冒发热肚子疼,就会立即背来找我母亲。我母亲就会叫我爬上柳树,折几枝柳条,再到屋后折几枝竹叶,一起放在锅里熬煮。然后用一个鸡蛋在小孩的身上滚滚,在把鸡蛋用纸钱烧熟,去了蛋黄,把蛋清捣碎,在里面放一枚银戒指,用方巾包好。之后就用包着蛋清和戒指的方巾蘸着锅里的柳条和竹叶熬得水擦洗小孩的身上。我母亲用这样的方法治好了很多小孩的发热,当然她还常用按揉、火灸等方法治疗孩子的疾病。我也知道,母亲那套方法与现代医学的物理降温就是一个原理,只不过加了一些烧鸡蛋之类的神秘成分,至于母亲是不是故弄玄虚,让人对她有种畏敬感,我相信她还不至于如此,因为她是一个虔诚的信教徒。为了让村里的人有个祭拜神灵的地方,母亲倡导修建了一座庙宇,并把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全部捐献。她倡导与人为善、对人友爱、乐意助人使得她在村里有着较好的名声,加之我父亲仁慈的为人和宽容的胸怀,赢得了我们家在村里的较好声望。于是,村里的人都说我们家的风水好,后来村上村下都在我们家左边、右边、前面修建房屋,目的就是搬个好风水,到目前为止,已经搬了近十家。当然,我们家的后面没有人修建房屋,这也是风水所致。风水嘛!也是有些人用心传承的传统文化,倘若我说中国古代的风水文化也是一种糟粕文化,怕是很多人吃了我的肉都不解恨。我一直认为,我们家的好风水是我母亲的与人为善、对人友爱、乐意助人和我父亲仁慈的为人和宽容的胸怀造就的,而不是我家的房屋所在;我也一直认为,只要有我的父母在,就是一座破屋,也立即成为好风水;我还一直认为,风水的好坏不在地的位置,在人的境界。

池塘的存在,父辈们也说不清是她的年份。但可以肯定是人为修建的,或者有人为修建的成分,她的形状就是壕沟和护城河的复合体。父辈们都叫这个池塘为壕沟,说是父辈的父辈就是这样叫的。壕沟是用于军事防御而挖掘的沟;加之村庄一直叫营盘,营盘就是兵营的旧称,所以以前这里曾经是住兵的地方。我去查阅了很多史料,没弄清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只有口口相传说这里曾经是彝族人居住的地方,因为中原充军来这里的人多了,彝人逐步被赶走。查阅史料、寻访老人的主要目的是想知道池塘是何时修建、何人设计,想了解池塘后面当初住着何人,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情。可是,不论我怎么寻找,对池塘及池塘周边的以往的人和事还是一无所知。

在曾经的年代,池塘存在的价值在于护卫;在我的儿童时代,池塘的存在是我的快乐。后来,为了轰轰烈烈的水利工程,把池塘改修成抗旱塘。修建抗旱塘要占领我家的很多地,我父母没有提出什么疑议。在那场轰轰烈烈的建设中,个人的疑议是那么的无足轻重。我父母是从五、六十年代一路走过来的,对于这样那样的运动也经历了很多,所以对于任何的运动都泰然处之。倒是我对于销毁池塘的运动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她承载着我儿时的快乐,也承载着我儿时的梦想,池塘的销毁,似乎我儿时的快乐突然消失,我儿时的梦想也突然没了。

我清晰地记得我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感觉,当我兴高采烈地回家,想着傍晚坐在自己用柳条编织的吊床上看书的情景,是多么的惬意!谁能想象优美宁静的池塘突然变成一个水泥塘给我的震惊:宁静的湖水没了,滑腻的湖边没了,细柔的柳絮没了,柔软的柳床没了,所有的快乐也没了,所有的梦想也没了。

池塘的毁灭,使我对故乡所有的美随之消亡!今天,抗旱塘被填,唤醒了我对池塘的记忆。人们把填埋的抗旱塘改为文化广场,是一种建设美丽乡村的构想。然而,再美的构建也比不过曾经的池塘,因为她承满了我儿时的快乐和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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