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昭通·群山丨那诺之行(外七首)

 2019-01-10 11:07  来源:昭通新闻网


从峨山出发,九十五公里

一级高速,一路无限风光

一个小时,安全到达元江

今天,我们要去的地方

是一个名叫那诺的哈尼山寨

我不知道,那诺在哪里

陌生的那诺,像躲藏在

迷雾中的美女,让我捉摸不透

午饭刚结束,一群人

在酒店大厅里,大声谈论着

元江坝子的气候。其实

脸颊上如雨滴落的汗珠

早已告诉我们,在这里

身上的衣服都是多余的

有人坐到我身边,小声地说

“那诺是个遍地诗意的地方

在那里,你将会欣赏到很多

诗意地展现在眼前的景色

和快乐地生活在诗意里的人们”


出发前,我的朋友很兴奋

窜来窜去,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

看他焦急的身影不停地在眼前晃

我想起了童年时候看过的一场

猫和老鼠的游戏。我不想告诉他

此时此刻,我想起了什么

兴奋的人,容易忘记烦恼

悲伤的人,回忆不起快乐

上车后,一个身着哈尼盛装的女孩

飘然落座在我旁边的空位上

我的朋友,笑眯眯挨着她坐下

原来,他刚才是在寻找

一朵消除旅途疲劳的花

车子离开热浪翻滚的元江坝子

像一匹善于奔跑在崎岖山路上的马

载着我们爬上了一座云雾缭绕的大山

我身边的女孩,已经用

灿烂的笑脸,暗示过我几次

不要板着脸,不要拒人千里

我不是害羞,不是不想亲近美女

我只是不想在朋友面前

轻易暴露出男人一生都改不了的

见不得美女的劣根性

女孩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突然伸出双手,托住我的下巴

一双美丽的眼睛凝视着我,说

“阿哥,你看见了什么

你看见哈尼山上的神灵了么

听说你是个诗人,我看一点都不像

倒像一个脸上没有笑容的毕摩”

我真的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真的一点不像个诗人

但我还是大吃了一惊

女孩这一举动,使我发现了

一个多么懦弱和虚伪的自己

一个多么可怜和猥琐的自己


我的朋友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女孩的问话,他一直呆呆地

透过车窗玻璃,观察那些

云雾缭绕的山峰,好像

哈尼女孩和我,即使说点脸红的话

他也只会傻笑,或者偷偷地乐

我重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告诉哈尼女孩:“其实,我身边

现在就有神仙,是你的美丽

使我相信了人间真的有仙女

我不说话,不是因为我不快乐

是因为你是仙女,我才不敢开口”

在哈尼女孩欢快清纯的笑声中

我们的车子爬完了九曲十八弯

在山峰与山峰之间,一路奔驰

我看见公路两边的哈尼人家

都在杀猪宰羊,凄厉的叫声

飘荡在神仙居住的高山

一些生命,屠杀另一些生命

在生命结束的嚎叫中

获得欣慰,似乎这就是

一种原始而抽象的潜规则

女孩说:“就在明天,我们哈尼人

要过年了,所有的神灵

都会来参加”

我说:“我现在真想成为

你们请来的神灵当中

一个最受欢迎的神灵”

车子虽然颠簸得厉害

女孩的笑声,使我忘记了

生命中的所有烦恼和忧伤

“你现在就是我请来的神灵

在过年期间,你不能离开我

在过年之后,你不愿离开我”


篝火熊熊燃烧的夜色中

我们喝完了最后一碗酒

哈尼女孩依偎在我身旁

在篝火的映照下,她变成

一朵让我怦然心动的鲜花

此时此刻的我,物我两忘

飘飘欲仙,恨不得马上成为

一个钻进她灵魂里的神灵

我的朋友,早已醉眼朦胧

不知身在何地,大声地吼叫着

哈尼人家的酒,只会心醉

不会身醉,是他喝到过的

天底下最美最烈的好酒

我不想管他,我非常明白

现在的我,只能管好自己

我不想让身边这朵鲜花

受到任何人的伤害


文艺演出,在公路边的场地上

场地下面,是悬崖峭壁

好在没有多少人知道

好在哈尼女孩没有预先告诉过我

冷冷的月亮,悬挂在身后的山顶上

暖暖的月亮,掉进了女孩的眼睛

我已经忘记身边还有很多人

拉着女孩的双手,越来越紧

迷迷糊糊中

我仿佛看见了一群仙女

悄然飘落在身边,然后

牵着我和女孩的手

缓缓升上了洒满银辉的夜空

这时候,我所看见的大地

一片平坦,如梦如幻

森林安详沉睡,山寨流光溢彩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把我

引进了一栋古色古香的楼房里

左边是哈尼女孩绣满鲜花的房间

右边是醉得一塌糊涂的朋友房间

此时此刻,我感觉里的那诺

成为山神、水神、树神、天神、地神

众神共同载歌载舞的世界

我听见石头和山风在歌唱

我听见夜鸟和天空在交谈

我听见溪流穿过原始梦想的声音

皎洁的月光下,婆娑的树影

复活出无数神话

虚构出无数传说

哈尼女孩,就在我隔壁房间

她睡得多么甜美,犹如躺在

母亲清澈透明的怀抱里

而我的朋友,正在鼾声如雷

他应该沉入了世外桃源

他应该梦见了人间仙境


车子离开那诺的早晨

我心里蒙上了一片阴云

一个喧闹的世界,又将

出现在眼前,就像一个噩梦

不停地闯入宁静的夜晚

然而,我只能无奈地面对

我只能把所有的祈祷所有的祝愿

默默地献给每一个明天

献给哈尼女孩甜美的梦

疼痛故乡


最近几年来,我越来越

不敢面对故乡的大山

每当路过,或者突然想起

故乡,我的心就会感到疼痛

我一生像恋人一样热爱着

并且时常温柔地出现在梦里

满眼绿意,松涛滚滚的

故乡的大山,如今,就像一个

蹩脚的理发师,躲在黑夜里

胡乱剃过一次长发的阴阳头

到处刺眼地裸露着血红的肌肤

每次回到故乡,我都低头走路

生怕眼睛被那些光秃秃的裸地

深深地刺痛,刺出泪,刺出血

我只敢在看不到一个树影的

路面上,仔细地回忆和寻找

那些曾经在我的生命里

曾经在我童年的苦难中

获得过自由和梦想的森林

我真的不敢抬起头,一看见

大山上那些裸露着血红的土地

我的心就疼痛得说不出话来

我痛恨那些斧头和电锯

但我也知道,应该谴责的

不是斧头和电锯,这些

不会说话的东西,我是

不能怪罪它们,它们的存在

绝对不是它们的错误

千百年来,祖先总是告诫我们

山上的每一棵树,都有着

神灵保护,森林,就像是

我们山里人的救命恩人

山上没有了树,没有了森林

山箐里哪来潺潺流水

自古以来,山寨的幸福和快乐

靠的就是,从树根里一滴一滴

挤出来的山泉水,那些山泉水

犹如流淌在我们身体里的血液

可是,如今我的家乡,再也

看不见满眼绿意的森林

再也听不见潺潺的流水

而人们还在不停地诅咒着

老天爷不下雨,好像地上的水

都是老天爷,狠心地收回去了

只有我的母亲,非常愧疚地

当着我的面,轻轻叹着气说

你们把山上的树都砍光了

水从哪里来,不要怪罪老天爷呀

要怪罪的,永远是你们自己

故乡啊,回到你怀抱的时候

我不愿意低头走路,不愿意

山风拂面吹来的时候

感觉不到春天的气息

不愿意站在枯竭的山泉边

让你感觉到我心里的疼痛

不愿意让那些裸露着血红肌肤

遍体鳞伤的大山把你包围在

难以诉说的历史的苍凉之中

我只想看见苍茫无边的林海

我只想看见波光粼粼的梯田

我要告诫那些,只知道

整天诅咒老天爷的人们

再也不能闭着眼睛说瞎话

请赶快放下手里的屠刀

哪怕已经无法立地成佛,也要

为自己的今天,为故乡的明天

为永远的后代子孙,醒醒吧

父亲的玉米地


站在即将成熟的玉米地里

父亲就变成了一株

长得最矮小的玉米


父亲一辈子和玉米打交道

看着长势良好

像列队接受检阅的士兵

整齐地排列在地里的玉米

他会有意无意

咳嗽几声

然后,抬起头

看一会儿

那些飞过天空的鸟儿


从播种到收获

父亲都觉得时间很短

最烦恼的是

玉米成熟的时候

他每天都要想尽一切办法

使出歼灭入侵之敌的战术

对付那些出没无常的松鼠

到了夜间,还要

布下天罗地网

守卫一年来的劳动成果


当黄灿灿的玉米

挂满房前屋后的土墙

父亲喜欢静静地坐在

门前那块灼热的石头上

微笑着吸上一阵烟

然后,围着房屋转一圈

然后,坐回到石头上

闭目养神,旁若无人

这时候,父亲变成了

一个沉浸在记忆的云雾里的孩子

思 念


来到平原,茫然回头一看

发现故乡的群山

已经逐渐淹没在

一片忽明忽暗的泪雨里


什么都没有带走

什么都无法带走

在故乡的怀抱里撒野的时候

我是一只出没无常的野兔

现在,在故乡眼里

我是一片旋转着飘落的叶子


我终于感觉到

埋在思念里的故乡,越来越沉重

但它不是,默默无语的石头

在日夜盛开的花朵里

呼唤,成为它永远的疼痛

我终于感觉到

埋在思念里的故乡,越来越饱满

但它不是,自我膨胀的云朵

在南来北往的风声里

失眠,成为它永远的牵挂


什么都没有带走

故乡在我心里越来越沉重

我不是冬夏迁徙的大雁

南来北往,雁鸣日出日落

我不是忽明忽暗的星辰

长空万里,星光闪烁大地

我是从群山来到平原的旅人

只希望,站在平原

一回头,便可看见

笑容可掬的故乡

寻找鹰巢

我们在黎明前出发

在百鸟欢唱之前

像一对逃离风暴的鸟儿

逃离烟雾弥漫的城市

在沉静如水的夜幕下出发

我们在最后的星辰

坠落在我心中的女神

依玛清澈明亮的双眸时出发

我们要前往的地方

是个只存在于传说

名叫鹰巢的山寨

听说,那里的神话像鲜花盛开

那里的风景像人间仙境

每一阵风过

都留下飞翔的梦想


我们无法预测前面的路途

如何遥远与艰险

也不敢去想象鹰巢的模样

如何神秘与飘忽

让我始终充满自信的

还是我心中的女神

依玛的向往一路畅通无阻

天亮之前,我们不曾说过一句话

与这条沉寂的山路相比

我们的心,更沉寂

我知道,现在的鹰巢

应该是神话的化身

而神话应该是鹰巢的归宿

我们打算在太阳升起之前

到达鹰巢,然后用第一缕阳光

驱散覆盖在鹰巢身上的岁月的尘埃


山路上,布满野兽留下的足迹

那些足迹,整齐划一

朝着一个方向延伸而去

仿佛朝圣者留下的印痕

越过九九八十一条深箐

翻过七七四十九道山梁

我们终于看见了一片

七彩云霞笼罩着的密林

我们还看见了一群

穿梭在七彩云霞里的苍鹰

我心中的女神依玛

突然大叫了一声

“啊,那里就是鹰巢

那里就是我们寻找的鹰巢”

山风开始变得温柔

旭日即将腾空而起

我们抓紧了时间

我们加快了步伐


可是,非常奇怪

无论我们如何追赶

总是无法走进那片

七彩云霞笼罩着的密林

它始终和我们保持着

不远不近的距离

有几次,我们都看见了

若隐若现的红墙碧瓦

看见了袅袅炊烟

仿佛还听见了鸡鸣狗吠

然而,我们无法接近它

无法看清它的真实面目

哦,这就是神话里的鹰巢吧

也许,如今的鹰巢

只存在于遥远的神话了

时间已经把它与人类

阻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们已经失去了接近它的时间

我们已经成为不受欢迎的人

一个化身为神话的山寨

神话最终成为它的归宿

它用它的圣洁

它以它的自然

别了我们

这就是神话的神秘和辉煌

这就是人类的耻辱和悲哀

距 离


一棵树与另一棵树之间的距离

越来越远,它们中间

原本没有空地,万千年来

它们的老祖宗亲密无间地生长在

属于它们自己的大地上

可是,现在的它们

显得非常孤苦伶仃

被拉开的距离越来越远

手挽手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狂风来了,无依无靠

暴雨来了,全身颤抖

它们原本从小就很自卑

因为天生一副佝偻的身驱

有幸存活下来

不知道这是应该高兴还是悲哀

它们一边怀念着早已消失的

那些高大挺拔的同伴

一边诚惶诚恐地等待着

即将到来的苍老


怀念的另一种方式

在我的家乡

人死后,都说“上山去了”

这不是指哪一座具体的山

也不是指那个人真的上山去了

这是活人对逝者的尊称

是一种微妙得欲哭无泪的表达方式

一句“上山去了”

表面上清清淡淡

含义犹如冬日里的暖阳

寒冷,伤悲,怀念,追忆

又有一丝丝无语的安慰

每当我回到家乡的时候

一听见某某人“上山去了”

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心里一阵茫然

仿佛一片乌云飘过晴朗的天空

曾经的音容笑貌

曾经的举手投足

更加活灵活现

“上山去了”

一句多么深刻而又清淡的话

表达出来的含义

让所有活着的人

陡然感觉到

人,活着真好

峡谷里的飞鸟

峡谷里的飞鸟

还在斜阳里飞来飞去

而且越飞越高

它们飞翔的身影

固执地挽留着晴朗的天空

挽留着桃花盛开的峡谷

然而,悄然无声的夜色

正在大面积弥漫开来

偶尔响起的几声蛙鸣

在穿越斜阳的过程中

显得美妙无比

峡谷里的飞鸟呵

在斜阳里越飞越高

它们是不是在担心着

这个黑夜过去后

明天是否还会迎来

一个阳光灿烂的天空

是不是担心着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将它们的家园摧毁

哦,飞鸟挽留着斜阳

我们又该挽留什么呢

有谁知道

这个世界

是否真的值得

让人如此留恋


柏叶彝族,彝名曲木克已,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作家班二十班学员,《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彝族卷》《文化玉溪·峨山卷》《嶍峨文学》主编,作品入选多种选集。现已出版诗歌集六部、长篇小说三部、中篇小说集一部。先后获得过第一、三、六届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奖,第一、四届“边疆文学”奖。

审核:   责任编辑:李梦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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