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昭通▪群山丨祝立根诗选

 2019-01-03 15:47  来源:昭通日报 微信

胸片记 

我真是我自己的囚徒。

那年在怒江边上,长发飘飘 

惹来边防战士,命令我:举手 

趴在车上。搜索他们想象的毒品 

和可能的反骨,我不敢回头 

看不见枪口,真的把一个枪口

埋在了胸口,从此我开始怀疑 

我的身上,真的藏有不可告人的东西 

我的体内,真的长着一块多余的骨头 

填简历,我写得一笔一划

说明情况,我说得絮絮叨叨。哦 

就是个农民的儿子,尘土中的草根,有什么 值得怀疑,有什么值得怀疑 

不信?你搜,我的肺腑中有没有多于别 人的污秽

我的心肺,有没有为人世的光阴熏得发黑

在医院,再一次我举起双手 

把胸膛贴在砧板上,把脸,埋在黑暗中


女鬼记 

我应该把她当作情人,还是 

继续把她当作敌人。那年在黄土坡

听从她的教唆或魅惑

我把天空当作大床的帷幔 

路边的花木,当作被褥上的锦绣,她说 

来啊,我们爬上去 

和卡车跳舞……

此后很多年,我一直在身体里追逐她 

棒喝和围堵,此后很多年

我以为她死了,或者离开了 

直到今天早上我在关上中路 

看见一个妇人,与一棵树絮絮叨叨 

我才发现,她从未离开,也从未放弃


乡宴上


一个旧人已被他乡的风雨

吹打陌生,在故乡

我著新衣,端坐于宴席

对一个老妇人的哭诉,来自省城的

小职员的疼,无言、无状

无处可盛下。这穿肠的酒 

我是不是应该自罚一杯?

浇自己的块垒,一块长大的

玉石商人,一杯接着一杯

 “大地已被掏空,我想要看一看

你胸中藏着的那一块”

手指处皆是汪洋,与虚空

解药或者毒药,我都试尽了 

活着,就是自顾自的 

丢魂和喊魂 

哪一天,真的累了,我们

可有故乡可回?语无伦次的老族长 

就不逼他了,我且自饮自斟

做一个不奢望未来的人

咳血和呕吐,我想我都不会再让人看见


春日饮酒大醉歌



他说那是他可爱的故乡。不管

叫小西乡、小西区、小西公社

还是已经并入了腾越镇

也不管改来改去,他结结巴巴

已经说不出自己的出生地

仿佛患上了遗忘症,白发苍苍的父母

在同一个家里,搬过来,搬过去

更不管有多少挖掘机和推土机

要从黄土的收容所,挖出充军人和流放者

以骨相抵的地契

请原谅一个游子对故乡毫无原则的赞美

他喝醉了,怀抱着落日

以为很温暖,请原谅一个喝醉了的游子

一点儿也不心慌,眼前一晃

抬头就是一句,“床前明月光”

又念不下去……如果月亮还在天上,就请她

为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画一画妆

一阵春风掀出了他捂紧的白发

接着又是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终于忍不住

尖叫了一声,悲伤

像一条浑浊的大江,涌上眼眶……

如果春风还要这样不停地吹呀吹

就请给他一个虚无的渡口,宽慰他

让他以为,他心中的那根瘦弱的芦苇

真的载得起他踉踉跄跄的步伐


在西区



这一段,属于盲肠

小叶榕浓荫覆盖的支流

有塑料袋如白鹤

适披发、放舟,一个人散步

茭菱路尽头就是滚滚的

人世下游,人民西路的落日

刚刚爬上电信大楼的天葬台,落叶

悲恸如鸦群,那一带

曾经划归肝胆、肺腑,秋风

也曾从我的身上,一刀一刀剐下过皮肉

更多的时候,我们爱火锅甚于爱一个人

独自抽烟,每次经过一二一大街

我都会感叹,光阴没收的

理想主义烟卷和长发

而夫妻肺片、油煎排骨,则是我在西区

为朋友们保留的最后的剧目


无醉不欢



“我们在金沙江……送一个故人

去梅里雪山……”

借这酒精的海拔,我们

纷纷登高,把送别的酒席

喝成重逢者的三月三

杜松、胡正刚、李安庆

子人阿强阿刚晓斌金珊,三五个

大理人,一两个来自湖北或山西

另外的家伙,来历不明,像我

话音里夹着风声和水响

仿佛没有故乡,也没有未来

没心没肺,我们嘲笑取霹

委任他为局长大人,让他

回到梅里雪山下的国税局

代我们向雪花和流水,征收光阴的白银

还命令他,兼做出库入库的小吏

为我们算计裂腹鱼和丹顶鹤的归期

如果想我们了,就罚他

一个人坐在宽大的雪山办公室,拨弄石头

大吼三声。我们都知道

这更多是出于嫉妒、羡慕

恨,像一群弄丢了自己领地的末代土司

在昆明,继续以酒取暖

装疯卖傻,躲避生活的斩草除根

就像今天,我们在怒江饭店的金沙江包间

又一次地灵魂出窍,歌舞不休



汪洋



走丢了,她想找回来

头顶雾露的大妈,逢人便问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一半埋入沙,一半

被水洗得面目全非,电话那头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理解出于个体的极度孱弱

街上吼叫的男子,把自己

扮成一个恶棍,“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每天,收银的女孩在一张张纸币上

写自己的名字,渴望着

它们飞去又飞回……

多么令人叹惋!公园里刻自己名字的人

全都很年轻,全都又加入了集体主义的大合唱

同质化的口吻,像秋风

一个又一个,灌装滩涂上的空贝壳

——他们在唱,又仿佛在呜呜哀鸣!

还请不要撕开荒草,念响

坟碑上那些溃逃的人名

一个又一个,搁浅的漂流瓶

装着一个一个无法摆渡的汪洋。


参观拘留所


我只想问几个问题

高墙有多高,有多长,有多厚

所有的男人,是不是用单数来代替

母亲们,是不是都派给了剩下的

偶数——像子宫里还孕育着一个个小小的囚徒

他们降生的时刻,是不是也要问:

高墙有多高,有多长,有多厚……


回乡偶书,悲黑发


杀人犯的母亲吸毒者的爹

上访者的老泪苦荞烤的酒

坐在他们中间,如坐在一堆堆荒冢之间


秋风白了小伙伴们的坟头草

一头黑发,令我心惊

令我羞耻


寄远


山川已是大工地,我们已经在城里

埋下白骨,一排排,一堆堆

在地底跑来跑去,在电梯里上上下下

往天空搬运骨灰和叹息

哦!我们归葬的地方熙熙攘攘

水拍高楼,发出汽车的兽鸣

落日在所有西向的空谷中

坠毁。好景致!好风水!

在这儿,我们玩着相互拆迁的游戏

我把你的反骨拿掉,你把我的脊椎握在手中

我们还用我们的下颌骨

小肋骨,互相撕咬

撒娇。这就是我们

真实的生活,像一条条流浪狗

居无定所,食不安心

却整天想着讨好遗弃我们的主人

这就是我们彼此为彼此写下的墓志铭。


埋伏


有人在我的心中砍倒大树

在树桩上,留下明晃晃的刀斧

从我的耳朵里捕走鸟鸣

在耳膜上,挂上一张铁丝网

从我的眼中挖走一片白云,继而

转身就在我的身后垒起一堆堆新坟……

你看他们还用沙,替换了我

少而又少的眼泪

用风声擦去了我的哭声,从一出生开始

他们就用他们的意志,塞给我荒芜

屈辱,一个奴隶的亡魂

我决意抵抗到死,用牙齿,用我仅存的

一个草民的悲愤和快乐

唱着游击队之歌

在敌人的汪洋大海之中,一个人

设下埋伏


与兄书

   

兄,玉和劝诫收到

很惭愧,我还是不甘心

想怀抱烈火,在精神上直立行走

前几年,向猪问道

贪恋烂泥和残羹,到最后

还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狼嚎、猿吼,会伤及爱人

我知道,现在我在学习把心坎上的石头

扔进流水,或某首小诗

多喝茶,少饮酒

远离刀剑和舌头,我记住了

但比德于玉,我们已经布满了水渍和裂痕

连活着都打了折扣……这几天

我就把玉挂在胸口,望能镇痛、祛悲

哪天你过昆明,再帮我捎草灰一把,二两乡音

我还有怀乡病要治,亦有走丢的魂魄要招回

回家时,务必告知父母大人

儿在外,好!吃得安,睡得宁

工资又涨了一级,见人打招呼

科长如父兄,远乡如故土

上坟祭祖,请替我向祖父祖母问安

小子不孝,不能坟前添把土、插杨柳

前夜梦见祖母感冒,大汗如雨

亦见祖父在雨中

劝勉孙儿勤奋读书……肝肠寸碎

不想说了。恐西山建新城事急

明年清明,我想争取回家一趟

磕个头,洒杯酒,哭一场


乡音

轻易就从众多的声音中,捡出来

她的光泽、质地

日出和日落,我都熟悉。她的体温

每一次我都想上去抱一抱

心跳也都会随之稍稍高出一小截

这些年,一冷再冷

从陌生到陌生,一跑再跑

每次我要把骨头卸下来,洗一次

每次我都把冰冻的血热一热

好让它们继续跑,好让它们

在岔路口刷白漆,提醒自己

某些背影里,藏着我从未说出的爱恨


草木间

榕树从胸口抽出根须,从掌心

放下儿子,让它们在身边成家

成村,感谢神

每一场家宴都预留了一个神的席位

每一个孩子都有故乡可回


芦花随瑞丽江去了下游

和祖先的魂灵相认,用中、缅、泰三种母语

诵贝叶经


我们多像蒲公英,背着降落伞出生

一起风,就心惊

太原、南京、宁波,在残破的族谱上

明明灭灭,山山水水

翻一页,充军,残一页

逃难,到我们这一代

乡音一改再改,后土的神灵

已经越来越陌生。如今我在昆明

一座灰茫茫的原始森林

娶妻、生子,这么多年了

始终找不到那种落地生根的安心


树包塔


心上根须,总也找不到土

找不到可以死死抱住的塔


我想好了,假如真的有一只青鸟

飞过我的头顶,假如她的青影真的落在我的怀中

我一定把她种在骨缝里

并让她长出一小片菩提的浓荫


  海 


在一张旧地图上标示着海的

蔚蓝处,我这样写道:

我曾经在这儿航行

异常的天幕

与异常的动荡之间

我试图保持一张波澜不惊的脸。


喜白发


噢,我终于长出了一根白发

天呐!那么多胸中的尖叫

积压的霜雪,终于有了喷射而出的地方

那么白,像黑山林间的一丝瀑布

那么骄傲,像我终于在敌人的中间亮出了立场


漠河县夜祭妓女坟稿



你有一袭白骨,胸间的土

我有裂腹的诗稿,带血的字

我们都是光阴旅店里,擦身而过的

两隔壁,趁今夜无月

有雨,天可怜见!

我们来赌命运的骰子,轮流

喝一瓶白酒,我赢了,我坐在地上喝

你输了,我喂给地下的你


在豆沙关



我和悬棺,互为从前和未来

我在五尺道上驮盐、背米,夹缝中求生

悬棺在对面,把一节节骨头

扔给江水,抵付光阴的赋税

但无论我们弄出多大的响动,生与死的悬崖

都不会为我们送回一丁点的回音

从前是一条大江在这儿穿州过省,日夜咆哮

现在外加一条高速路,车辆疾驶而过的呜呜哀鸣


 夜雪


一夜白头,这是何等的力量

摧毁了内心。你见过白雪之悲从万物的心中升起吗?

矢车菊,香樟树,孩子们遗弃的玩具

都白了少年头,那些向天空抛洒着雪的人


访山中小寺遇大雾

与一场大雾对峙

我也有一颗孤岛的心,看万物

各怀心事、互为峭壁

空中的白鹭,越飞越慢

一点一点丧失自己……

我想要抽身逃跑,一转身

却又迎面撞上了

山中小寺,一声急过一声的木鱼

菜地边


我是这样想的:

让苋菜浑身是血

让白菜倍受惊吓,让萝卜

改正归邪,把白深入到黑中去

让灰色的苤蓝,和树杈刺破的落日

同病相怜,决定在腹中把孩子养大成人

并让我站在它们的中间,向它们学习

那种刀俎之下

落地生根的魄力。

春风恶

落花是琴声,开花是小鼓

坐在梅花和桃花之下 

听琴声铮铮,小鼓嘭嘭 

这发生在肺腑里的花开花落

竟变成了眼前的景致

忆及在小学少先队时 

我偏爱小鼓嘭嘭。之后,在山谷里种松 

也一度爱上过流水一样的琴声 

现在,一块顽石 

和我在山坡上伫立,我们都是春风乐队

用旧的乐器 

发出声响的,唯有肋骨间倒挂的编钟。


一座山的风景

它的基础色调是枯黄死寂的 

它的形状产生于刀砍斧劈 
胸膛上的豁口,挂着一道道
 黑色的闪电 
山巅上一棵木瓜树上结满了木瓜 
那就是生命之甜了—— 
像乳房迎风裸露在乱世之上
 像一个圆立在暴乱的三角形之巅。


祝立根,云南腾冲人。诗歌见《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星星》《边疆文学》等刊物。参加《诗刊》第32届青春诗会、《人民文学》首届“新浪潮”诗歌笔会。曾获云南省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等。出版诗集《宿醉记》《一头黑发令我羞耻》,现居昆明。

审核:   责任编辑:聂孝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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