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昭通·文苑丨心角的暗影

 2023-10-26 08:00  来源:昭通新闻网




这几天我心情很不愉快,因为我的疏忽,“走失”了一名学生。

这名学生是刚转学来的,还没读上3个星期,就被她的父亲带回到原籍安徽宣城。

几天以来,我反反复复诘问自己,为什么会把一个正在上课的学生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如果我当时心肠坚硬一点,后面一连串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那天,是我上语文课。教室门口出现一男一女,他们称要找学生黄媛。家长找学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开学的时候,黄媛是她母亲带来报名的,填写资料由另一位老师负责,与她相关的信息我知之甚少。

“老师,我们想见见黄媛。”

“你们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姐姐,他是黄媛的父亲。”

黄媛的父亲很少说话,一副敦实又木讷的样子。

我一双怀疑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他们。

那女的见我生疑,就说:“老师,你把黄媛喊出来问问就知道了。”

迟疑了一下,我把黄媛从教室喊出来,确定他们是黄媛的父亲和姐姐后,黄媛的姐姐向我申请:“老师,今天黄媛爸爸要回安徽,很久才能再见,我们想带她出去说说话,再买点东西。”

学校留守儿童特别多,有500人左右,差不多占学生总人数的一半。这些家长为了一家人的生活,经常奔波在外。他们一走至少是半年或者一年。想到这些留守儿童与家长一别就是一年半载,分别难,相见更难;分别痛,相思更痛。我内心燃起满满的怜悯之情,不想拒绝这不算过分的请求,但考虑到是在上课期间,我又犹豫着,踌躇不定。

当时,我内心有一个疑问:难道他们昨天没有相聚在一起吃饭、说话?恰恰是这个瞬间冒起又被立即摁下的疑问没有深究下去,才有了后面的追悔。

黄媛的姐姐见我久久不表态,立即又说:“她什么也不拿,就耽搁一会儿,一定送回来。”见我还是没有答应,她就对黄媛的父亲说:“你把户口簿给老师看看。”黄媛的父亲迅速从肩膀上取下一个皮革的挎包,从里面找出户口簿,然后毕恭毕敬地递到我手上。

我仔细翻看着户口本,有黄媛的名字,有她父亲的名字。

黄媛姐姐说的话入情入理,言辞诚恳,事情真实,我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一段需要短暂相聚的亲情。但我没有立即答应,我需要征求和尊重黄媛的意见。当时我的想法是,只要黄媛不同意,我立即拒绝,我怕她出去后不能听我上课,耽搁学习。

黄媛学习很用功,一点就通,一学就会,每次作业书写认真,格式很合我要求,我很喜欢她。

我转身俯下身子亲切地问黄媛:“你愿不愿意跟随你父亲和姐姐出去?”

黄媛很拘谨,低着头,一只手放在衣服第三颗纽扣的位置上反复捏弄着,另一只手放在第二颗纽扣的位置上反复捏弄着。仅隔了几秒钟,她微微地抬起头,清澈的双眼望向我,然后向我害羞似的点点头,她愿意跟随她父亲和姐姐出去。我同意了。

不可思议的是,当我上完课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已聚集校领导和六七个教师,他们议论纷纷,不约而同地看着我。这时候,领导走过来问我:“唐老师,你们班刚才是不是走了一个学生?”“是的,咋了?”

我有些紧张和慌乱,双眼盯着校领导,然后小心而又谨慎地回答校领导的问话,同时脑海里迅速冒出一个疑问——校领导咋就这么快知道我上课期间放走了学生?要知道学校明令禁止上课期间放学生出校。

“在上课期间你怎么能把学生放出去呢?”

“他说是她父亲,我没有理由拒绝。”

“你肯定是她父亲?”

“是啊,户口本都给我看了。”

“要是这个学生不回来了呢?”

“咋会?他答应我一会儿就送回来。”

我内心堆积的疑问还没有消化,霎时另一个惊骇像原子弹爆炸般——领导是怎么知道的,又是怎么掌握得如此精准?

这时其他老师说:“要是我上课,绝对不会把学生放出去!”“上课期间把学生放出去,就是老师的全责。”

我内心开始慌乱。

“你确定那人是那学生的父亲?”

“他把户口簿都给我看了,户口簿上有学生的名字,有她父亲的名字。”“那位学生的父母可能是离了婚,两个家长在争抢孩子。一会儿她妈妈跑来向你要人,你咋办?”

一连串的疑问像是开了锅的水从锅底不断冒出,弄得我乱麻麻的。

就在这茫然、慌乱的时候,我努力让自己冷静,然后把黄媛的家庭关系大致梳理了一下:黄媛母亲是水富人,父亲是安徽宣城人,目前父母离婚,母亲把黄媛带到水富,父亲想把女儿带走。

我查到黄媛母亲的电话号码后立即打过去,黄媛的母亲说,她马上就到教室门口。

事情太紧急!太突然!我还来不及深思,就看到黄媛的母亲疾步来到教室门口。我追了过来,直截了当地介绍道:“黄媛刚走半小时左右,你进去看,书包都在教室里,一样东西都没拿,说了一会儿回来的。”

“不可能回来了。”黄媛母亲眼里透出惊悸和悲戚的神色。

“她父亲答应我买了东西就回来。”我尽量复原刚才黄媛父亲、姐姐诚恳的话语以及承诺。这一切,似乎是安慰她也是安慰我。

“他是这样说的?”

“是的。”

“我一直打电话都没人接,我再出去找找。”

“找到就立即打电话给我。”

我怎么那么傻呢?当时黄媛的姐姐主动说留电话号码给我,我以为只是一会儿,就觉得没必要。

看着黄媛的母亲慌乱的眼神,慌乱的脚步,我的心也慌乱而茫然。我不知道这一刻该怎么办,下一刻又该怎么办。我只有等待侥幸,等待希望,也等待黄媛的父亲和姐姐兑现对我的承诺。

黄媛的母亲离开学校后,我一直心神不定,焦躁不安,又一遍遍地祈祷她母亲能找到她,也祈祷她的姐姐和父亲兑现承诺,送她回校。快到中午时,黄媛母亲说:“老师,不找了,没用了,人已经带走了。”语气里透出悲咽,透出绝望。

我一下哑然,瞬间就说不出话了,汗水在额头上急冒,内心诚惶诚恐,怕她怪罪我。如果她怪罪和追责于我,那我该怎么办?又将何去何从?

紧接着,黄媛的母亲在电话里说:“老师,不关你的事,给你添麻烦了。”

听到这话,我的心才踏实下来,不,是悬吊在脑门上两个多小时的心终于平安落下来。家长不会追责我,这是庆幸还是悲凉?

仅仅只隔几秒,我又开始愧疚和自责。我虽然逃避了名义上的责任,但道义上和良心上却受到了莫大的拷问和谴责。

中午12时,我在门卫处得到黄媛的父亲和姐姐留下的一个电话号码。电话打通了,没人接。我迫不及待地打第二遍第三遍,还是无人接听。

黄媛就这么音讯全无。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不死心,一直都在打黄媛的父亲和姐姐留下的唯一可以追寻的电话号码——安徽宣城移动号码。可对方不是在通话中,就是被告知不在服务区。

关于这事,黄媛的母亲没有追究我,学校也就没有追责我。虽然没有一个人追究或者是追责我,可是我内心难以平静,我在追究自己,我把良心端出来摊放在道德的天平称。

我有愧于心。

为什么要在上课期间放走学生?这是我最大的失责、最大的错误。我不敢把这个错误继续用力深挖,我内心满满的颤抖和深深的愧疚。我想,要是我的学生黄媛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将如何面对?她生活在水富和生活在安徽宣城肯定是两种不同的人生,如果黄媛生活得不好,那我该如何面对道义和良心!

这是我教书20多年来犯下的最大错。从教20多年来,有学生逃学,我去山坡上、林子里追过、找过;有学生放学不回家,我半夜与家长四处找过。诸如此类的事件还有很多很多,可就是没有这件事让我这么自责、愧疚和疼痛。

我和黄媛同学虽有仅仅不到3个星期的相处,可毕竟我们被师生情分细细地、轻轻地连接着。黄媛如一滴春雨湿润了我胸口,倏地一下又不见了。但肯定的是,有那么一滴春雨来过,有那么一滴春雨留下过痕迹。

这几天,黄媛同学的面容时时浮现在我眼前,白嫩嫩的脸上有一双细长的眼睛,额头上的头发向后梳得光溜溜的,一指来宽附带着桃红色蝴蝶结的水晶发条绑着向后梳着的头发,很美。她刚刚转学来的时候,担心她听不懂我上课的时候,又担心她不清楚我的作业要求方式。因此,在她紧挨着讲台坐时,我时时指导她,辅导她,关注她。

至今,黄媛的书包还放在我的一张简易的桌子上。一个淡蓝色的书包,里面装着满满的书、本子和一个布袋文具盒。

黄媛临走的时候没有料想到自己会一去不回。因此,在她走出教室的那一刻,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眼神中略带歉意,大约觉得耽误了上课。她没有回头一瞥她的老师,她的同学,她短暂就读的校园。

我没有料到她会一去不返,因此我与她也就没有师生之间正式的道别,也就没有李白《赠汪伦》的那般真挚与深厚的话别;也没有王维《山中送别》的那般期盼与等待的送别;也没有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那般劝勉与安慰的分离,也没有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的那般惆怅和依依惜别;也缺少了我对她应有的叮嘱和祝福。她留给我的是无尽的愧疚。

(文中学生为化名)

作者:唐永松

审核:马燕   责任编辑:马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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