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昭通·群山丨一只叫花花公子的羊

 2019-01-03 17:20  来源:昭通日报



1


那年秋天,受报社委派,我到地震灾区参与抗震救灾报道工作。我的任务是跟随在灾区收购猪羊的青年男子田仓宝,做体验式采访。

这次地震非常惨烈,震区很多群众的家园被夷为平地,但有的群众家中养的猪羊却在地震中幸存了下来。它们能活下来当然是好事,但也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因为家园被毁,好多受灾群众都被转移安置在外地,他们牵挂着家中的猪羊,有的偷偷地溜回去喂养,存在被余震中倒塌的房屋砸死砸伤的危险。

为避免出现这种惨况,在有关部门协调下,县里一家企业派出一支队伍,专门在灾区收购猪羊。田仓宝是这家企业的员工,尽管家里也遭了灾,他妻子在地震中遇难了,但他强忍悲痛,主动向公司要求承担任务。报社认为这是一个好素材,要求我采写一组生动鲜活的故事。我整天跟着田仓宝在灾区转悠,挖掘到了很多感人的故事。

这天傍晚,田仓宝在返程中经过他的家乡羊喜村时,难以遏抑的对家人的思念之情使他停下车,准备回家去看望家人。“记者同志,你也到我家里去坐一坐吧?”面对他的盛情邀请,我答应了。

在一座大山脚下的花椒林里,掩映着十余顶蓝色帐篷,这就是村民们的临时安身之所。田仓宝家的帐篷在花椒林里比较靠前的位置,我们走近一看,只见夕阳余晖里,坐着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她是田仓宝的母亲杨富采。

“你总算挨家啦!”见到田仓宝,杨富采老人的眼圈一红,用一种抱怨的口吻说,“你整日价不拢家,我腿脚又不灵便,可苦了荟儿这孩子,既要照顾我,又要照管她的羊!”

可不,在一株花椒树上,拴着一只羊,一个10岁左右的小女孩正蹲在羊前,亲昵地跟羊啦呱着话儿。那羊,长着两只威风凛凛的角,金黄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脖子里系着一块红绸布。那小女孩呢,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长得非常可爱,只是神色有些忧伤,不知是着急,还是生气,她的鼻尖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她把手里的一丛青草不停地凑近羊嘴,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说:“公子,你吃点嘛……”但羊不停地把头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吃草。

“公子?你咋叫这羊公子?”我好奇地问这个名叫荟儿的小女孩。

“这羊最喜欢吃各种花儿,不大喜欢吃草。所以,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花花公子。”荟儿说,“没花的时候,要在草里拌上盐,再掺上玉米粒,它才肯吃。还有,它喝的水也比较讲究,生水要烧开后放凉它才喝。”

“这羊还真有点公子作派。可它也不看看时候!”我有些鄙夷地说。

“地震过后,粮食变得金贵起来,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伺候它了。”杨富采老人缓缓地说。

“既然这样,咋不把它卖了呢?”我对田仓宝说,“你整天帮别人收购猪羊,也得管管家里的事呀,别让花花公子折腾人!”


2


田仓宝一个劲对我使眼色,阻止我往下说,可惜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仍自顾自地说下去。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刚才还文静秀气的荟儿忽然脸憋得通红,眼里泛着泪光,生气地朝我嚷道:“你是个坏叔叔!我不许你这样说我的羊!我永远不会卖我的羊!”

花花公子似乎也生气了,猛地调转过屁股,冲我放了一个屁,然后只听“哐啷啷”一阵响,一泡羊屎雨点似的落在它脚边的一个水盆里,在水里洇染开一朵朵淡黄色的小花。这有趣的一幕把荟儿逗乐了,她有些羞涩地把头伏在花花公子的脖子上,花花公子用脸摩挲着她的头发,嘴里叼起一根青草,缓缓地嚼着。

看荟儿气消了些,田仓宝说:“荟儿跟这羊的感情可深了。——叔叔刚来,还不了解情况。我们不会卖花花公子的。”

荟儿这才平静下来。田仓宝对荟儿说:“你不是最佩服写文章的人么,这位叔叔是记者,写了好多文章发表在报纸上,他这次来是要写爸爸呢。你可以向叔叔多请教写文章的事。”

田仓宝的话,立即拉近了我与荟儿的距离,我们围坐在花花公子身边,聊开了天。她告诉我,她从小就喜欢羊,半年前,爸爸从集市上买了这只羊来。她专门在羊脖子里系了条红绸布,希望羊能平安长大。不知是不是这红布发挥了作用,羊竟躲过了地震这场劫难。

地震那天,她和爸爸正在山上采摘花椒,妈妈则在家里做饭。地震发生后,爸爸立即打妈妈的电话,但怎么也打不通,他不顾满山飞滚的乱石,立即带着荟儿往家冲。跑回家,只见家里已被夷为平地,妈妈和羊儿都不见踪影。她只觉得心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哭喊着“妈妈!妈妈!”跪在废墟上发疯般地用双手刨起断垣残壁来……

爸爸急得团团转,在倒塌的围墙边,他猛地发现了一小截红布,刨开废墟后,花花公子竟从里面跃了出来。幸运的是,借助放在围墙边的一堆柴草的支撑作用,它竟安然无恙。

然而,妈妈却没有这么幸运。当将妈妈的遗体从房屋废墟中刨出来后,看着面目全非的妈妈,荟儿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瘫坐在地上,哀嚎不已。

“我的妈妈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经常从梦里哭醒过来……”荟儿抽泣着。花花公子像个懂事的孩子似的,温顺地躺下来,目光悲悯地看着荟儿,不时地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去舔她的鼻头。也许是鼻头被花花公子舔得很痒的缘故,荟儿破涕为笑,“这些悲伤的日子里,花花公子给我带来了很多乐趣。有了它的陪伴,我就稍微能减轻看不见妈妈的悲伤,也不怎么害怕地震了……”


3


我陡地明白了,这只羊,其实已是荟儿相依为命的伙伴,难怪说要卖它时,她的反应会那么强烈。

一个念头闪进脑海,我对荟儿说:“这个季节,要让花花公子全吃花不容易,你是否尝试过喂它树叶呢?”荟儿摇了摇头。我看到花椒林里掺杂着一些核桃树,便采摘了一些核桃叶来,花花公子显出兴奋的神情,把头昂得老高来抢核桃叶吃,吃得嘴边绿沫飞舞,咩咩地叫个不停。

花花公子吃饱了,趴在地上,眯缝着眼睛,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它吃饱了肚子,要打瞌睡了。”荟儿对花花公子说:“我该去做饭了。”她走进了帐篷,我也跟着走了进去。

帐篷里除了两张床外,还有上级发放的米、面和食用油等生活必需品。田仓宝生起火炉,挽起衣袖要做饭,荟儿懂事地说:“爸爸,你忙了一天,休息一会吧。饭让我来做。”

荟儿把淘洗过的米放进锅里,又削起土豆皮来。不一会,一盘炒土豆丝、一碗鸡蛋羹、一盆白菜汤便热气腾腾地摆在我们面前。

田仓宝邀请我共进晚餐。在灾区采访,我已习惯了这种走到哪吃到哪的生活,便没客气,端起了饭碗。饭菜味道还不错,我一连吃了两碗。坐在我对面的杨富采老人说:“遇上这么大的灾难,我们还能吃穿不愁,真要感谢党和政府!感谢社会上的好心人!”

搭建帐篷、发放物资、搜救伤亡人员……顺着杨富采老人的话题,我们聊到了有条不紊开展的抗震救灾工作上。“平时没感觉,遇到这种大灾大难的时候,国家的力量就显现出来了!”田仓宝由衷地说道。我不住地点头称是。

“以前,我很任性,地震后,我尝到了生活的艰辛,懂了不少事。”荟儿带着无限的憧憬说,“可惜,我们的学校也在地震中毁了。我现在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能早日上学……”

作为记者,在掌握信息方面有一定的优势,我告诉荟儿:“你别着急,政府正在给学校建活动板房,不久你们就可以去上学了。”

“太好了,我又可以上学啦!”荟儿双眼闪烁着希冀的光彩。

太阳快落山了,我和田仓宝还要赶回城去。杨富采老人对儿子说:“有空,你要多回家来看看!”“妈,我会的!”田仓宝说,“全国那么多人来支援我们,我们当地人又怎能不克服困难多做点事呢?”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像这位记者同志,就是从省城赶到我们这来报道我们灾情的。”

临走时,我把一本笔记本送给荟儿。“叔叔,你可以把你的电话号码留给我吗?我挺喜欢写作,这样我遇到问题时就可以向你请教了。”看着荟儿满含热望的眼神,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了送给她的笔记本上。

花花公子看到我们走出帐篷,立即一跃而起。“花花公子,向记者叔叔说再见!”对荟儿的提议,我在心里发笑:一头羊又怎么会跟我表达再见的意思呢?

接下去的一幕,又让我开了眼界:花花公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嘴里“咩咩”叫着,两只耳朵扑闪个不停,真的好像在说:欢迎再来!欢迎再来!

我的心中腾起一股热浪,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感充塞在胸间……


4


完成田仓宝收猪羊那组稿子后,报社对我的工作进行了调整,让我负责报道每天一次的抗震救灾指挥部会议情况,从此我只好呆在县城里搞枯燥的会议报道,对前不久那种天天往乡下跑抓新闻“活鱼”的生活怀念不已。

在这天的会议上,一名领导汇报说,羊喜村的后山上出现粗大的裂缝,担心山体滑坡,建议羊喜村村民立即搬迁到县城里的集中安置点。人命关天,羊喜村整体搬迁的事马上在会上定了下来。我迅速在电话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田仓宝。

当天深夜,我刚入睡,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接通后,传来荟儿断断续续的哭声,我焦灼地问:“你怎么了?快告诉叔叔!”

“叔叔,你快救救我的花花公子吧!”

“它怎么了?生病了,还是……”

“不是。村里组织我们搬迁的干部不准我把它带到新的安置点,说怕它会传染疾病。可要是把它放在羊喜村,肯定凶多吉少……”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应该说,负责搬迁的干部做得对。一般情况下,大灾之后必须严防大疫,因而各个安置点对防疫工作都高度重视。从我这段时间采访的经历看,把家畜养到集中安置点的事还从未遇到过!

“兄弟,我知道给你添麻烦了,但这时候,能帮上忙的,也只有你了。”田仓宝在电话里说,“你知道花花公子在荟儿心里的分量……”

我当然知道花花公子对荟儿意味着什么,但也不知道这事是否有通融的余地。思索了一会儿,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我拨通了一位副县长的电话。因为我知道他负责挂钩联系县城里的那个受灾群众安置点,而我跟他还算有点交情。

果然,副县长先是一口回绝:“这肯定不行啊!要是防疫工作出了问题,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但当他听我说这只羊被一个失去妈妈的孩子当成性命一般看待时,沉默了半晌,说:“这样吧,我跟大伙商量商量,看能否把这只羊作为特例通融一下……”

一个小时后,副县长打电话告诉我,荟儿可以把花花公子带到新的安置点,但它必须严格接受防疫人员的消毒工作。

“没问题!”我满口答应。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荟儿后,她兴奋地说:“只要不把我跟花花公子分开,我什么条件都答应!”


5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抽空到县城里的集中安置点探望荟儿。我事先给田仓宝打了个电话,很不巧,他帮着建活动板房去了,不在安置点。

“你不在安置点,荟儿又没有手机,我怎么找得到她呀?”我有些犯难地说。

“不怕,你只要提花花公子,那儿的人都知道。花花公子现在的名气可大着哩!”田仓宝故意跟我卖了个关子,怎么也不告诉我花花公子名声大振的原因,只说我去一看就明白了。

安置点设在县城里的广场上,上百顶帐篷形成了一片蓝色的海洋。空中下着冷雨,寒风刺骨,但这里却人声鼎沸,到处可见受灾群众排起的一条条长队,有等着领午餐的,有看病的,有打开水的,秩序井然。

我先说找荟儿,很多人一脸茫然,但当我提示说她有一头叫花花公子的羊时,人们立即恍然大悟地说:你找那个热心肠的小姑娘呵,知道!知道!

“我们带你去找荟儿姐姐!”几个小不点边说边把我往一顶帐篷引。

远远地,我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难道花花公子戴上了铃铛?我边走边想。小不点们大声喊道:“荟儿姐姐,有人找你!”“谁找我呀?是又想来跟花花公子玩的人吗?”随着那熟悉的甜甜的童音,荟儿走出了帐篷。见到我,她先是一愣,继而飞快地跑到我面前,激动得满脸通红地说:“叔叔,总算又见到你了!你可知道,你帮我们做了一件大好事呀。我们搬走的第二天,村后的山就垮了,要是花花公子留在那儿,肯定被埋了,也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受大家追捧啦!”

走进帐篷,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这个帐篷竟是专门为花花公子准备的。此刻的花花公子,脖子上不但系着红布,还挂了一串铃铛,显得气宇轩昂。角落里堆着一些青草、核桃叶和不知名的野花,旁边还有一袋金灿灿的玉米。不用说,这些肯定是为花花公子准备的食物。

见到我,花花公子高昂着头,“咩咩”地叫了几声。“它这是跟你打招呼,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呢!”荟儿风趣地说。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救了花花公子的记者同志啊,我代表我们全体小伙伴谢谢你!”在围着花花公子的七八个孩子里,一个脸蛋胖乎乎的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对我说道。他的皮肤又白又嫩,长得极其可爱,但闭着的眼睛始终在一眨一眨的。原来,他是个盲人。“我的爸爸妈妈不要我了,最疼我的爷爷奶奶也走了,我没有家了,我惨得很,但花花公子能让我开心……”男孩的一席话,听得我心里直发酸。

原来这个名叫金一鸣的孩子,从小双目失明。他刚长到半岁多大,他的母亲就离家出走了,后来他的父亲也长期外出不归,是他的爷爷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地震那天,他的爷爷奶奶在山上劳动,被飞滚而来的巨石打下山崖。他那天坐在院子里,大半个身子被倒塌的围墙埋住了。人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刨出来,所幸身上并无大碍,只是因惊吓和悲伤过度,从此他便一言不发,心理医生来搞心理疏导也不管用。荟儿知道他的情况后,把花花公子牵到他住的帐篷里,她先跟他说了很多贴心话,然后让花花公子用舌头舔他的鼻头、用毛茸茸的脸去摩挲他的脸,他号啕大哭一场之后开始愿意跟人交流了。

在这个安置点,像金一鸣这样痛失亲人、遭受惊吓的孩子不在少数,他们或多或少都存在心理障碍,而心理疏导短时间内又往往难以奏效。金一鸣的转变提醒了大人们,他们专门为花花公子安排了一个帐篷,让荟儿带着这些孩子跟花花公子嬉戏。调皮的花花公子时时把孩子们逗得捧腹大笑。玩累了,荟儿就带着孩子们去给花花公子割青草、采野花、摘树叶。渐渐地,好多孩子走出了心灵的阴影。

听到这些感人的故事,我不由朝荟儿和花花公子投去敬佩的目光,心里暗暗为当初救下花花公子而庆幸。

不知不觉,天放晴了,透明如薄纱的阳光洒向苍翠的青山,喜鹊在广场边的梧桐树上跳上跳下,叫个不停。孩子们把花花公子牵出来,围着它做开了游戏,他们开心的笑声和着花花公子清脆激越的叫声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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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飞,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云南日报社。中学时代开始 在《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小溪流》等刊物发表作品。在《民间文学》《散 文选刊》《中国文化报》《解放军报》《党建》《云南日报》《飞天》《滇池》 《西南军事文学》《传奇传记文学选刊》《金沙江文艺》《故事会》 等全国近百家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故事及新闻作品数百 万字。出版有散文作品集《月山下的帆影》、新闻作 品集《记录变迁》,即将出版小说集《爱或不 爱都刻骨铭心》。

审核:   责任编辑:聂孝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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