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昭通·群山丨纸上的故乡

 2019-01-03 15:32  来源:昭通日报 微信

书香弥漫的情境伴随着呼吸,一起走过田园山水与街巷楼层,这是我多年以来早已形成了的宿命。作为一介布衣书生,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更合适用来点缀匆忙的生命了。时光一年年流逝,太多的人和事擦肩而过,就连那些花朵和雪霜,都在记忆里无数次挥别,只有扑面而来的文字,仿佛挚友至亲,似乎一直在注视着我,让我在每一天的行程里,沉静、恬淡、从容、自在。有时候,在不经意的时刻,突然扪心自问:这样与文字相伴的时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面对自己的追问,答案似乎特别模糊,如同探手入秋水,除了濡湿的掌纹和凉意,再无其他。随之而来的,却是几十年来关于文字的种种际遇,以片断的形式残存在记忆里的某个幽暗的角落,一旦触及,便有一些陈旧的情绪,如同深夜里惊飞的蝙蝠,记忆的碎片和尘埃扑面而来,让人感慨不已。

故乡是一个盛产水稻和蚕豆的地方,群山四围之间,大片田野拥抱着村落,我的先辈们就生活在那些庄稼之间,晨出暮归。如果没有改变,我也会成为一个农人,在那片田野里成长起来,结婚生子、儿孙绕膝,然后老去。改变我的便是那些书卷,它们的字迹,铺开了我离开的路,让我在时光里渐行渐远。然而我还是特别怀念在故乡读书的那些幼年时光。小学一年级的课本里,有一篇课文里讲邓妈妈给一位站岗的战士送雨伞的故事。

课文中邓妈妈叮嘱他说:“总理让我告诉你,打雷下雨的时候,不要站在大树下。”故乡是一个多雨的地方,夏秋两季,雨水一场接一场,纷纷扬扬地洒落地稻田里,淋湿了庄稼和田埂,淋湿了土路和屋檐,同时也把在田里劳作的人们淋得浑身湿透。夏季的大雨在雷声里突如其来,往往让田野里的人们措手不及,在雨幕里纷乱地奔跑着,四下寻找避雨的地方。混在人群里,我也奔向池塘边的那棵大树。但是,刚跑了几步,作为一个小学生,我突然想起语文课本里邓妈妈的话,脚步放缓了,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人们“打雷下雨的时候,不要站在大树下。”迟疑了几秒钟,我还是沉默,跟着人们朝着大树跑去。但是,也就是这关键的几秒钟,我落后了好几个人,等我跑到大树下面的时候,避雨的好地方都被先到的人站满了,我只能站在树荫的边缘,雷声不停地传来,雨水落在我的肩膀上。

天晴的时候,故乡总是一片艳阳。在深秋,稻谷已经收割完毕,蚕豆还没有种下去,故乡的田野如同一个慵懒的女人,敞怀,享受阳光的温暖。人们在田里挖出一条沟,把水引出去,让秋阳把田地晒干,再种上蚕豆。多余的水从田间不断汇集到沟渠里去,汇集到池塘里去。这时候,村子外面的池塘渐渐地变得清澈起来,甚至呈现出了天空的湛蓝。池塘边上的芦苇在秋风里微微晃动着,绒绒的芦花如同将军头盔上的缨,等待着集结之后马上冲锋陷阵。秋收后的时节是最适合割草的,放学以后,我提着篮子,手握镰刀,来在池塘边割草。沃野、池塘、芦苇、秋水、白云、高空,对于一个习惯于沉默的少年来说,很容易引发抒情的。但是,那时候,我的抒情其实是基于联想。秋水从远处的沟渠里流进池塘,再从池塘流到另一条沟渠,弯弯转转之间,便有小鱼在芦苇丛里游动。在语文课本里,有一篇《金色的鱼钩》写“老红军在草地里钓鱼”,估计就是这样的池塘吧?一个人坐在秋后的池塘边,联想就这样弥漫开了。在故乡、在秋天、在阳光下,池塘里的鱼游着游着,就游到课文里去了,我多么希望,面前的那些被秋阳照耀着的小鱼们,能够被老红军全部都钓到那个金色的鱼钩上去,填饱饥饿的他们,支撑着他们全都走出茫茫的草地。然而,小鱼们一直在我面前游着,风吹芦苇,水波微兴,丝毫没有影响它们的自由自在。多年以后,女儿读小学了,从她的课本上再次看到这篇课文,才发现,我在少年时看到的故乡池塘和茫茫草地里的水塘根本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

语文课本对于千千万万的人来说就是文学的故乡,我接触文学作品,最早是从语文课本开始的。其实更像一个目送者,从最初的起始,便注定了要把读者引向辽远的地方。比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彼岸是鲁迅众多的著作,《山中访友》的彼岸是当代作家李汉荣的精短散文,《过秦论》的彼岸是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散文,《穷人》的彼岸是整个俄罗斯文学的黄金时代。

当我读到高中的时候,语文课本已经不能满足我的阅读需要,我开始在故乡的田野里饥渴地阅读各种各样的文学名著。坐在正午的稻田边,渠水无声地流进自家的稻田里,我手里捧着《德伯家的苔丝》,守着入水口,身边是锦缎一样铺展的稻田,书里密密麻麻的文字,向我展示的是苔丝和一群农庄女工站成一排在牧场上挖野蒜的情形。黄昏临近,夕阳把稻田上的露珠照耀出一片辉光来,我手里捧着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缓慢的脚步沿着一条弯弯的窄路穿过稻田向着河沿走去,屠格涅夫在他的文字里正骑着马在夜色里潜行在一片树林里寻找猎物。清晨的阳光把故乡的村庄照得炊烟隐现,我怀揣着注释与正文差不多同等篇幅的《尤利西斯》,正从村道向着不远处的山坡上走去。更多时候,我随身带着的是中国人民大学胡其庸教授编的《历代文选》,这本书分上下卷,包揽了整个中学阶段语文课本里几乎所有古代散文,同时还有许多文章是语文课本里没有选入的。我当时以为,只要把这本书记熟了,足以应付语文老师全部的古文考试题。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大量的阅读勾引了我创作的欲望,故乡的田野开始催生出属于我自己的作品。

那段时间其实是一段充满了青春躁动的苦闷日子。当我慢慢沉醉于文学写作,便希望自己的那些文字能够得到别人的阅读,甚至认可。跟几乎所有初学写作的人一样,在整个中学阶段,我的写作一直是在偷偷摸摸的状态里进行。一个笔记本,某个没有人觉察到的时刻,一首诗或者一篇短文,便隐藏在那里,除了自己,没人知晓。但是,我又特别希望这些文字被别人看到。比如,报刊杂志的编辑和我的语文老师。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投了几次稿,寄出去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石沉大海”这个词似乎就是专门用来形容那时候的结局。让语文老师看到自己的创作,却是不难的事。整个高中阶段,我一直在自己的作文本里夹带自己的“私货”。老师布置一篇作文,我交上去三四篇。暗自期待着得到老师的肯定,甚至是私底下的辅导。但是,老师始终不为所动,我感觉到一种越来越沉重的挫败。

我的写作一直在暗地里继续着。我有三四个作文本,一本交给语文老师,上面写着老师布置的任务。另外的几本,我放在家里,只要有灵感,就在家里人都到田里干活的时候写上几首诗或者是一篇特别抒情的散文。这样的时光,一直延续到高中毕业。到县城里去复读的那一年,我称之为“高四”,一百多人挤在县一中大礼堂改成的教室里,语文课本还是厚厚的六大本,语文老师却再也记不住那些密密麻麻的面孔了。整整一年里,所有的人都在心无旁骛地苦读,我却静不下心来,在那个决定人生命运最关键的时刻,身边都是从全县各乡(镇)跑来补习的男女生,秋蚕啃桑叶一样拼命地复习。我却是忘不了写作,偷偷写了一些文字,抄在方格稿子里,通过邮局寄到同在一座县城里的报社和电台。很快,县里的报社、广播电台开始发表、播出我的文字,我有了一些零零星星的稿费收入。第一笔稿费,我用它在县城的新华书店里购买了一本崭新的《牛虻》。第六笔稿费,我在故乡小镇上的新华书店里购买了泰戈尔的《吉檀迦利》。

宿命是绕不过去的。随之而来的第二次高考转瞬即逝,接纳我的是一所师专。三年过后,我回到家乡,在一所山村中学里教书。校长安排我上初二、初三年级两个班的语文课。那是一所距离金沙江只有几公里远的山村中学,一条河从很远的地方奔涌而来,路过学校门前的峡谷,一路奔涌着流到金沙江里去。滚滚长江东逝水,作为长江的上游,金沙江一路东去,只要是江风吹拂的地方,一年当中很多时光都是热浪滚滚的。这样的气候,让学生们在很多时候都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为了让孩子们抬起渐渐低垂下去的头,我放下语文课本,拿起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给他们朗读那些优美的篇章,希望他们随着我的朗读,去想象俄罗斯美丽的田园和自然。我还给他们朗读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余光中的“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海涅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可怜的孩子们,终究抵不住金沙江的热风对他们的吹拂,一个个把他们的头一次次垂向桌面。为了把他们的头从桌面上抬起来,我不断提高朗读的声音,让他们无法在教室里入眠。我甚至感觉到,我在三楼教室里的朗读声传出了很远,教室外面的田野里劳作的村人都直起腰来,向着我的方向张望。但是,孩子们依旧没有被举世闻名的文学巨匠们的传世经典所打动,一个个把他们沉重的头一次次垂向桌面。好在,我对他们的折磨是短暂的。作为一名语文老师,我在那所山村中学里只教了三个学期,一纸《调动通知》就把我送到了县城,成为了一名公务员。那一段短暂的语文老师的经历,我没有让我的学生们学到什么东西,反而在自我陶醉里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作家。如今,孩子们早就把他们的语文课本丢到不知哪里去了,在村子里,他们成为另外一些孩子的父母,在距离金沙江不远的村子里,走过无数的晨昏。

所有的人都在各自的岁月里不约而同地回望。作为一个让文字陪伴了半生的人,追溯那些被文字映衬着的足印,我发现,自己最后抵达的却是那些再也找寻不回来的语文课本。它们从我幼年时期已经出现,最初的时候,一本语文课本散发出浓浓地油墨味,从语文老师手里传递过来,盛放在我空荡荡的书包里。在那个阅读极为匮乏的年代,一本薄薄的语文课本充当了故事书、连环画的功能,让每一个孩子都拥有。后来,课本越来越多,我最喜欢的还是语文课本,每次拿到新课本,都是最先捧读《语文》。

时光缓慢却从不停顿地流走,语文课本换了一本又一本,语文老师换了一位又一位。如此的情形,仿佛那些语文课本就是一条条小船,语文老师们则是一个个撑篙行船的船夫,载着学生们在“汉语”的河流上风雨兼程。岁月悠悠、人来人往,上船、下船,流光容易把人抛,那些语文课本,如今再也找不到了,当年的语文老师,很多都再也没有见过。不多的几位,居然成了朋友。也许,他们当年根本就没有想到,那个毫不起眼的孩子,如今依靠着当年积累起来的语文知识,成了一个作家。前段时间,教过我语文的万老师看到我在微信里的文章,每一篇都写了短短的评语,鼓励我在文学的道路上继续前行。看到当年的语文老师加入到我的粉丝群里给自己点赞,心里感觉到特别的温暖。语文课本是我文学的故乡,语文老师更是我文学故乡的守望者。

陈洪金,云南省丽江市永胜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理事。作品见于《散文》《散文选刊》《新华文摘》《大家》《山花》《百花洲》等杂志,出版《陈洪金文集》(5 卷)等 20 部作品集,曾获得新浪网 “万卷杯”全国原创文学大奖赛“最佳抒情散文奖”、台湾首届“喜菡”散文奖、新加坡第二届国际华文散文奖等奖项,有作品入选大学教材、中学教辅读物及高考模拟试卷。现供职于云南省丽江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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