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 苦命的作物

 2018-07-04 15:22  来源:昭通新闻网

◆李正超

墙头草最先拱破二月,家乡,那撩人的春色便在坡坡岭岭上盈盈四荡。

农事总在鸡啼时展开,牛沿袭着古老的步履,木犁摇摆着传统的节律,闪亮的犁铧以初恋的热情,催动板结的土地。浑身打皱的洋芋落进犁沟的同时,随即有一捧腐叶搅着羊屎疙瘩迎头兜下。一垄又一垄、一坡又一坡,累得晚归的山路也摇摇摆摆。晚上除了上草添料什么的,别的一律不得闲。庄稼人贵在随便,一碗老辣酒同样灌得舔嘴抹唇。一笼火黑洋芋同样吃得饱嗝成串。之后倒在床上,鼾声从从容容。

好几个山妹子跟着外地人走了的那天,坡岭上的洋芋也恰好点完。

好在夜里一场透雨,久旱初霖,居然也稀释了一份浓浓的令人窒息的悲楚。

真的,那是一个绝美的清晨。我刚推开房门就被一片柔嫩的阳光撞得浑身舒痒。空气里溢散着醉人的芳馨。风冰凉冰凉地摩擦着肌肤,让人难受地舒爽。一抹抹远山如一帧帧传统的写意,坡坡岭岭上那氤氲的雾气微晃如帘。我一边吃着母亲烤黄的洋芋,一边顺着小路走上山坡。

被夜雨抹平的犁痕依稀可辨。我静静地蹲在垄上,小心翼翼地扒开柔软的泥土(我相信泥土里有一个美丽的梦,我不愿将它惊醒),以前枯瘪的洋芋已变得肥胖圆浑,几点嫩芽突破表层活像婴儿的眉眼。

有人说几个远走的山妹子走时每人挎了半袋煮熟的洋芋这肯定是真的了。

同样是个绝美的清晨,父亲剥下一张又宽又长的洋芋皮贴上脚的伤口,然后木讷地对我说:“新芽破土了。”

急忙出门,果见那黄黄瘦瘦的坡岭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淡淡的新绿,远远地透出一种新生命特有的灵光。此时,恰值映山红花事正浓,在地垄上,在山岩上红得恣肆汪洋,熊熊地燃烧着对生活热烈的渴望。新绿衬着艳红,再添上几声杜鹃悠婉的歌唱,我一下子被这突临的景色逼得喘不过气来。

模模糊糊看见父亲剥着一个焦黑的洋芋走过堂屋,心里陡然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楚,我手里捏着的半截已经冷了的洋芋“啪”地掉在地上,溅起一声无力的呻吟。

我知道,这样的时刻最好什么也别想,否则就会热泪盈眶……

六月未尽,花事已了。之后,绿叶枯黄,唯剩一支支光秃秃的枯茎挑着一片无言。

那些天,在坡岭上风风雨雨几个月的洋芋被不断地接回家来;那些天,洋芋一直从墙根堆到楼门口;那些天,口齿含混的老祖母常常对着洋芋唠唠叨叨:“那一年,唉,你们娃儿不知道,那一年办食堂吃大锅饭,好些精壮的小伙子也饿得伸不直腰杆哩!反正你们娃儿不知道,那一年,要不是在山背后偷种了几垄洋芋,哪能活到今天!”

洋芋挖完的那个晚上,母亲幽幽地对我说:“你香香姐和你表妹又走了。”

那些日子,阳光火辣辣地舔着地面,桃树上的知了一整天叫得死去活来。大人们是足不出户的,极细心地把洋芋从大到小一一分开。只有光屁股的童年不在乎这些,河滩上的泥沙又细又软,用脏兮兮的肘子戳些臼似的小窝儿,每人在上面撒一泡腥臊的尿,便做成了好些小泥巴碗。芨芨草、垂柳条、几个四棱八角的泥沙粑粑再加几碗洋芋墩子,便摆成了一桌丰盛的乡下童真。

至于香香姐和表妹走的时候是否挎了半袋煮熟的洋芋便无人知晓了。

好在洋芋已经挖完,满坡满岭又回归荒凉的原色。面对大堆小堆的洋芋,心里总会略略泛起一丝酸涩。肥肥沃沃的洼地那是玉米的领土,温温热热的平坝那是稻谷的封地。黄黄瘦瘦的薄土只能属于洋芋了,冷冷峭峭的坡岭便只能属于洋芋了。在家乡,谁都知道,洋芋是苦命的作物。

苦命的作物留得住山妹子的心么?

令人欣慰的是,庄稼人从不轻贱洋芋。如果有客临门,烧几个洋芋也就随和过去了;这些年红白喜事越办越热,可席上总少不了两碗洋芋再加两碗洋芋;火塘边洋芋和茶罐更是一个经久不衰的主题。管他娘,庄稼人贵在随便,好在洋芋也贵在随便。加糖便甜,放盐便咸,无糖无盐味更丰。烧的余香袅袅,煮的香中回甜。只是于香甜之间掺杂的那股无法理喻的味道,千年、百年,在家乡,一直没人品嚼得出。

(作者系贵州省威宁县政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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