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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1 15:46在矿山上,龙坝接到过几次媳妇艾妮请队长木树林给寄来的信,一次说爹的背更驼了,耳更聋了。另一次则说爹给生产队放牛,不小心跌下土坎,折了腿,爹自己上了几次药,怕是不见效,可能这腿是保不住的。而最近一次,发的是电报,里面只有一句话:爹病危速回。
龙坝收到电报后,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翻来复去地看,心里像是落进一砣火,让他站不是,坐不是,吃不香,睡不着。看书时,常常将书拿反,同事提醒了,才连忙倒过来。在接电话的时候,常常是答非所问。他忍不住,受不了,就半夜里偷偷起来在院子里跑操,跑了一圈又一圈。跑累了,就坐下来喘气,就到水管边去将头塞进水管低下,任冰凉的水在头上哗哗流过。睡眠不够,龙坝的眼红红的,像刚哭过,人也软不拉耷的,像害了病。冯主任一看,不对,这个龙坝怎么了?肯定是有什么心事吧?
冯主任是个直性子人,当下决定找他谈话。一见面,他就说龙坝,你怎么了你?这几天怎么就拉稀摆带,整不成事?龙坝咬了咬牙,说没有,看书时间长了些。冯主任说,是看武侠小说,还是言情小说?龙坝说,都是平日里工作上要用的,《公文写作一百例》呀什么的。冯主任见问不出个什么,只说,要注意多休息,云南彝胞了不起,有拼劲,死都不怕,苦累更不在话下,但身体最重要,有了身体,才会有一切。
龙坝在矿山可是个铁人,不怕苦,不怕累,力气大。小时候,龙背锅领着他,连吃饭都成问题。除了给生产队放牛外,龙背锅就整天领着他找山里的草药。龙坝对草药了解的多,在树林里钻上半天,找来的药可以引出藏在深洞里的蛇,可以治断了三天的腿骨,但字就认得很少。小学毕业证都还没有拿到,就回了家。上了矿山,下炭洞不多久,他就蹲了办公室。虽然没有当成兵,但干这个也算是不错的。最近,冯主任马上就要升为副厂长,一天韩矿长还暗示说下步将提他为办公室副主任的。想想就美。他想,到了自己真正当上办公室副主任的时候,就干脆把自己的情况和红泥村的乡亲们挑明,这也没有什么丢丑的,免得这心病压在心头让人疼。那个时候,自己的待遇提高了,也有办法将妻子艾妮接过来,给他安排一下,在这里当临时工,给办公室烧水、打扫仓库、在大门边验票、在厨房里帮忙等活,养张嘴巴也不是难事。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那封电报。他犹豫的当儿,三天过去。虽然三年没有回家,思乡的火焰不断地在他的心窝里烧来烧去,但面对着目前矿山的情况,他还是想再赖一赖。他想,要是这几天家里再不发电报,即使家里有再大的事,他也不打算回去。竞争办公室副主任的可不只他一个,关键时候,那些人啥手段都使得出来。
但是,电报再一次来了。这次的电报更火急,更是不容他猜想:
爹命危急见。
这次没有速回两字,但比有那两个字更让人难以抑制的焦虑。
龙坝只好不顾一切了。拿着电报快速向韩矿长请了假,坐上了回昆明的长途火车。他心里只有一种念头,就是尽快见到爹,尽快将爹医好。他不知道爹生的是啥子病,爹会不会自己找一些能救他的命的草草吃吃。他知道,如果不是绝症,凭他手里的那几味独到的草药,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更何况爹年龄还不满七十,年龄还不算大,还没有到全身部件损毁到无法修复、非死不可的那一步。
回家前,龙坝没有忘记在镇上的一个军用商店里买一套新军装穿上,其中自然少不了皮带、胶鞋等。看看还有点钱,再买了两件军大衣,预备一件送给阿爹,一件送给木树林。这样做有两个理由,一是阿爹年纪大了,这军大衣暖和;二是木树林对自己太好了,这一生人无从感谢。同时也借此向村里人证实一下,自己的确是在当兵。
一路上,火车在暗夜和阳光里穿行,在山谷与平原上穿行。龙坝的心里也一暗一亮,脸上也时阴时晴,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
让他揪肝揪心的爹呀!
四天后,他回到了峨岭县城。因为电报里没有说爹是否送医院,送哪个医院,他就只好直奔家里。他搭的是跑往红泥村的小马车。那个披着黑色披毡的彝胞赶马郎,在他的要求下将马鞭一个劲儿地往马背上甩,打得灰冒。两旁的野葵花正在开放,一片金色,地里的苞谷还没有到收的时候,但因为干旱,也因为缺肥,过早的枯黄正从绿色里慢慢溢出。傍晚的天空出奇的高远,白云在蔚蓝的天空中,像是一片片鹅毛,轻轻地飘呀飘的。
马车在山道上盘旋,车轮子辗起了一阵阵红色的尘土。红色的尘土在车后倒像是一缕缕火焰,这火焰有点像毕摩在祭祀时烧的纸钱。龙坝心里默默地念道:掌管天地万物的诚格兹(彝语:相当于玉皇大帝)呀,你保佑我吧。
一路景象,还让龙坝想到当年他和艾妮认识的情形,眼里居然溢出了泪水。
这时候,赶马郎唱起了山歌:
送郎送到五里坡,
五里坡上好羊藿。
扯把羊藿来垫坐,
两人唱首想念歌。
送郎三步下石岩,
毛雨稀沙打湿鞋,
心想脱鞋给郎穿,
男人不穿女人鞋。
龙坝心里疼了一下,当年他和艾妮相好的时候,就唱过这样的歌。他含着眼泪接着唱:
送郎送在姜子林,
手扒姜子诉苦情,
要学辣子红了脸,
别学花椒黑了心。
末尾一句,喉头早已硬了,像是塞进了一砣冷洋芋,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越接近家门口,龙坝心里越是跳得厉害。到了村口,龙坝站了站。放眼看去,村庄还是那个村庄,村里的房屋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只是房顶上多了些蒿草。土掌房依然还在。土路还是那条土路,像是手背上的血管,弯弯曲曲。有鸡鸣狗吠从白杨林的隙间里穿出,有一弯一曲的炊烟慢慢融入天幕。龙坝的心口又一阵堵。
走到自家的廊檐下,他心脏跳动加剧,浑身虚汗直流,脚居然软得抬不起来。一个两、三岁大小的孩子坐在门坎上,满脸乌黑,手里捏着一砣生地瓜,大嘴大嘴地猛啃,嘴角流着乳白的浆汁。那孩子抬头看着他,一脸的怯怕。
儿子出生的时候,龙坝没有在家。龙坝不知道眼前这是不是自己的儿子。这儿子和艾妮寄给他的照片比较,有点像,但好像更瘦,更小。面部的特征,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在龙坝认真看去的时候,却有些模糊。他伸出手去,摸了那孩子的头一下,说小朋友……
那孩子一下子跳了起来,快速往屋里跑,口里喊道:阿妈……
龙坝已经确认是他的孩子了。肩上的包掉在地上,他两大步蹿了过去,他一边跑,一边叫,儿子!儿子!我是你阿爹!
艾妮坐在从土掌房的天窗里透进的夕阳中,织着她的彩裙。通红的色彩,铺满了整个小屋,将阳光反射在她的脸上。艾妮的脸上一片艳红,那美无以伦比。艾妮听到叫声,站了起来。忍不住的,见是龙坝,犹豫了一下,扑进了龙坝的怀里,他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两颗心噼噼啪啪地响起,泪水顺着两人的脸,往下滴。孩子被夹在两人中间,他叫道:你们在干啥,你们的眼泪都掉在我头上啦!
两人连忙将孩子抱了起来,龙坝亲不够。
龙坝说,儿子,叫爸。
孩子不叫,用一双陌生而又警惕的目光看着他。
龙坝说,儿子,我是你爸,你都不认识我了吗?
艾妮说,小田,你不是天天都在要爸吗?这就是你爸,他是解放军。
孩子这才怯生生地叫了一声:阿爹。
龙坝忙将儿子搂在怀里,亲得啵啵直响。
儿子大叫,阿爹你脸上有刺,刺得我脸上好疼哟!
忙乎了半天,艾妮才说,你怎么回来了?提前也不说一声?
龙坝十分诧异,说,不是说爹病了吗?
艾妮顿了一下,脸上呈现出少有的尴尬,说,是,是有点不好。
龙坝说,什么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妮说,他爷爷会给你说。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大咳,龙坝就知道爹回来了。他忙奔出门去。爹背上背着一大捆柴,喘着粗气,满头大汗。这样,爹的背就更驼了,人就更矮,胸都几乎贴在地上。龙坝忙从爹的背上接过柴捆,说,爹,你还要这样累呀,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省着点。老龙头再一阵咳,松了一口气说,我不背谁背呀,家里的火塘总要冒烟吧。
龙坝知道爹的身体不好,但从目前的样子上看,龙坝对阿爹生病这件事,满心狐疑。但阿爹不说,艾妮不说,他也不好多问。
饭还没有吃完,屋子里就拥进了一大帮子人。有刘来宝,有村里好多儿时的伙伴,还有生产队长木树林,其中年轻人多。刘来宝一进门,脸上就堆着笑说,听说我们的兵哥哥回来了,我们来看看。看那样子,真诚得不行,但龙坝知道他是来打探消息的,就故意显得很愉快,很开心,特意地讲些部队生活,讲些军事上的事。老龙头没说啥,倒是艾妮对他不带脸嘴,龙坝连忙用眼神制止。
三年前龙坝回来相亲时,给艾妮带回了一件花格子衣服,给爹带回了一个烟锅,还有几斤糖。大家来的时候,就给大家吃糖,一人两颗,其实每人象征性地含上一颗,另一颗就悄悄地收了起来,拿回家去哄孩子。这次因为急,因为忙,糖就没有买。艾妮便从仓柜里拿出葵花子,烧起柴火,用砂锅炒来吃。还从火炕上头取下腌干的牛肉,加了佐料做了半盆火烧干巴。老龙头从土罐子里倒出自家酿制的苦荞酒,一个大土碗,满满地倒上,大家传着喝。龙坝迫不及待地撕了块火烧干巴放在嘴里说,啊呀,太好吃了,这几年一直都在梦想着这味道,今天终于……刘来宝说,你怕是想着艾妮另外的肉香……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啥,哗地笑了。
木树林叽儿地喝了一大口,抹抹嘴说,平日里,我们可喝不到这样好的酒呀!
老龙头看着刘来宝说,不是吗?迎接朋友有好酒,迎接豺狼有猎枪嘛!
龙坝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就把两件军大衣拿出来,当着众人的面,让木树林和阿爹试试,看合身不合身。大家眼光都直了,啧啧地一片称赞。
木树林一边穿大衣,一边回过头问龙坝,你在部队,有什么好见闻?讲来让大伙开阔眼界,醒醒瞌睡嘛。
龙坝的好见闻,自然有的是,龙坝就给大家讲了。龙坝讲怎样打枪,怎样放炮,怎样走齐步,怎样敬军礼,讲得滴水不漏,坐在旁边的木树林暗自松了一口气,刘来宝则寡着脸大口喝酒,不再说话。
说够了话,吸够了水烟筒,盆里的葵花子也嗑完,借着酒兴,大家就上了土掌房。艾妮点燃早就准备好的柴禾,大家手拉手,围成一圈,在土掌房上跳起了锅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