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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21 15:46龙坝果然就回来了。
峨岭彝家汉子龙坝在河南的一个县的煤矿。这里看上去倒是个好地方,有米,有大豆,还出牡丹。但煤矿工龙坝跟这些好像没有缘份,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看风景,不是在这里度假,也不是种庄稼。穷跑厂饿当兵嘛,又穷又饿的他一生很受周折。他原本是参军的,不想却跑到了煤矿。
这当中还有一段让人心寒的往事。
红泥村地里的粮食还没有收完,就到了征兵季节。队长木树林接到征兵通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让寡仔儿刘来宝去参军。刘来宝小时候,爹妈在煤炭洞里挖煤遇险,命归黄泉,是村里人好心,东家给一点,西家送一点将他养育大。他常年在外露宿,吃东西又不挑不拣,身体结实,抵抗力强,人也勤快,不怕苦,不怕累。这样的人送到部队里,吃得苦,受得气,也算是给保家卫国作贡献。木树林虽然也才二十来岁,但境界高,想问题全面,要不,他咋这样年轻就当队长。
木树林原是当毕摩的料。他识文断字,博闻强记,十多岁就开始学习,能背诵《招魂经》、《超度经》、《训世经》、《指路经》。但当了红泥村的生产队长后,他就不再做那些事了,他一心一意做好生产队的工作。
可不想却有意外发生,那刘来宝身体强壮,思想正派,生活中也没有污点,可他的眼睛有问题。医生让他看黄色,他说成是红色,让他看绿色,他偏说是黑色。也就是说,刘来宝是色盲。乡武装部里的工作好做,木树林凭三寸不烂之舌,又是倒苦水,又是提保证,情到深处,声泪俱下,通过努力,总算通过了。可到了县武装部就不行了,那里的工作,不是他一个生产队长就能做到位的。求爷爷告奶奶,一点效果也没有。就在征兵结束的前一天,木树林只好重新推出了龙坝。龙坝家境略好一些,人也不错,木树林原本是想将他留下来给队里当保管员的,但事至如此,木树林还是想推出一个算一个。村里有人在外面当兵、工作呀啥的,说起来也是红泥村的光荣。那天夜里,龙坝在生产队看秋的草棚里找到正暗自流泪的刘来宝,将事情给他说了。刘来宝一言不发,往死里睡。龙坝知道他心里难受,便由着他。看着月亮往庄稼地里落下去,村里的鸡在哥哥响起,刘来宝还是不吭气,龙坝一咬牙,离开了刘来宝。龙坝参了军,刘来宝却没有去成,刘来宝心里就结下了一个疙瘩,压得心痛,想起就难受。原本两个一个灰窝窝里长大的伙伴,因这一件事情闹得很僵。
这能怪龙坝吗?一点也不能。
龙坝顺顺利利地穿上了绿色的军装。红泥村乡亲敲锣打鼓,跳着烟盒舞将龙坝送走。这个从小就崇尚虎的小伙子满心欢喜,想着可以做很多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可在部队里刚三个月,军训才结束,就出现了意外。原来是峨岭红泥村有人写信到部队里,说龙坝在红泥村曾经和一个小姑娘谈过恋爱,两人住在一起很长时间,龙坝又把这个已经怀孕的小姑娘撵出家门,致使这小姑娘流了产。同时,还说龙坝有咯牙的习惯。部队里一调查,龙坝真的晚上有咯牙的习惯,一到夜深人静,那咯牙声,一串一串地冒起来,让人恐怖。部队立即组织了由两个人组成的调查小组,坐火车赶往云南,不想火车在路上遇到大雨,山体塌方,不能前行。十天后,调查组撤回,初步认为龙坝不能当一个光荣的人民解放军的证据确凿。部队往峨岭地方武装部发了一个函,算是退回了龙坝。
不用多想,这事儿一定是刘来宝干的。龙坝受不了这口气,一方面恨死了刘来宝,另一个方面为自己的下一步叫苦。回到县里时,来接龙坝的是木树林。木树林为这事也鬼火冒,不过他没有声张,人武部的领导骂他的时候,他是笑脸。转过身来却恨不得将刘来宝的肉吃掉。见到龙坝满脸泪水的那一瞬间,木树林又撑了起来。他说,别那样,苍蝇不盯无缝蛋,老鼠不打空包兜。这也说明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龙坝说,那你说我就这样回去……我怎么去见红泥村的乡亲!木树林说,别慌,有田地耕种不会挨饿,有牛羊喂养不会受穷……这样,最近河南那边的煤矿向我们这里招收工人,要不,你去那里吧。龙坝说,工人,行吗?木树林说,在那里只是要更苦一点,但饿不死你,每个月还有三十多块钱的工资,只要我不说你在那里,谁知道!村里的人都以为你还在部队上呢!龙坝说,可是迟早……木树林说,走一步算一步,去了再说。哪点的土地不养人!我们村里我就不安排其他人去,以免泄露。
龙坝服从了木树林的安排,他没有回家,也没有把这事告诉给阿爹老龙头。第二天转到县城里的民政部门,坐上火车就奔河南煤矿。这个时候他才想起阿爹几年前给他算过的命,说他是土命,一辈子也离不开土地。刚当兵的那阵,他心里还一阵欣喜,想那算命之人说话的虚假。不想这下却成了真,看来是命呀!管他,命就命,这一生人就是这样过吧!到了煤矿,龙坝戴一顶柳藤帽,顶一盏矿石灯,就下矿了。其间的多少酸涩苦辣,多少次在暗无天日的黑暗隧道里爬行以为再也出不来,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自不必说。
这件事情他一直没有对阿爹讲,他给家里写的信,用的地址是部队的,但他都要求家里人不要给他写信,部队经常外出,随时移动,怕收不到。就是离开红泥村两年后,请假回家看阿爹,和艾妮恋爱时,他也没有露这个底。要是知道了他在的不是部队,而是矿山,不是当光荣的人民解放军,而是天天下矿干重活、全身落满煤灰的炭枯佬,艾妮怕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不知道要给红泥村好多人笑掉大牙。后来结了婚,艾妮几次提出要到部队看看,都给龙坝婉言谢绝了。龙坝说,我是部队话务员,你要知道,那工作太神秘了,是机密。部队机密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包括父母妻子儿女。这是纪律。等以后换了工作,我请你到部队里住上半年,或者干脆随军,和我一起在那里生活,不要回来了。龙坝说得天衣无缝,语重心长,润心润肺,让老龙头和艾妮不得不听他的话。而整个红泥村也是,谁也不知道,这个风风光光被村里人送出去的人,会在一个黑暗得不见天日而漫长得一如人生的隧道过着艰难的日子。
为了让自己真的像一个军人,龙坝每次上了洞口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澡堂里泡澡,使劲将全身的黑灰洗掉。回到宿舍,将矿石灯点亮,看给附近小学生要来的课本,偶尔他也进镇上的小书店,咬着牙买上几本书,特别是一些有关军队的、打仗的书。龙坝对这些书看得十分着迷,他把每个细节都记在心里,比如枪的型号、怎么用,哪种武器的威力大,以及军队里的专用语言。他不仅看,还写。他在红泥村只读到小学三年级,那些识过的字远远不够他对付眼前的这一本本书。但他下了恒心,从每个月三十多块钱的工资里拿出一部分来,除了买书,还买了字典。书看得累了,他就出门来往黑暗里走,学着走阵步,拼刺刀,投手榴弹。自个的那些滑稽样,让他忍不住暗自发笑。
同时,他还偷偷地在自己的床上方画了一只怒目张牙的虎的形象,以此来激励自己。
龙坝的这些所为,自然瞒不住住一间的工友。工友们一个个抽着烟、喝着罐罐茶、甩着扑克笑他,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他的脑壳里进了水,搭了铁,有问题。但他依然我行我素。时间一长,大家都说他真是精神病,一个个卷着被子往外跑,到别的屋子去住,原本很拥挤的屋子里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原本晚上看书怕影响别人的情况不存在了。龙坝心里一阵发笑,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对着买来的镜子练敬军礼,走阵步,稍息,立正。他咬着牙,咬着唇,立誓要把这事坚持到底。
练着练着,他一个人暗自发笑。练着练着,他一个人又泪流满面。
龙坝这样坚持了将近一年。
这一年里,还有人背地里叫他龙疯子,大家都远远躲着他。
这天,龙坝从井下上来的时候,泡完澡时,天色已近黄昏。低垂的黄云将整个小镇盖得严严实实,先前强劲的北风停了。他知道要下雪了。一个人回到孤独的小屋子里,缩着脖子坐在床边,眼睛潮了一回。掐指算算,他来到矿山上一年多了,而且,今天还是阿爹老龙头的六十岁生日。他不知道峨岭红泥村的情况怎么样了,不知道阿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背是不是更驼,是不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还给生产队放牛。六十岁满花甲,六十岁老人的生日,在红泥村是很隆重的。可是,阿爹六十岁时,身边却连一个亲人也没有,真的让人心酸。龙坝自小的时候起,就没有见过。只有阿爹一个领着他。渐渐长大了,他问过阿爹,阿爹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因为穷,一片谷草席裹了就送到荒效野地埋掉,连个坟堆也没有。后来长大,他听到村里人风言风语地讲过,老龙头根本就没有结过婚,没有生过儿,这龙坝是他捡来养的。龙坝听到这话后,心里一惊,想了很久。想想老龙头的不容易,想想自己在荒天野地要是没有老龙头拣回来,一定是早就给狼吃狗啃了,对老龙头便更加尊重,更加孝顺,百依百顺,从不反对。现在他知道阿爹不会知道他的真实情况,尽管阿爹每个月都要接到他的一封信,都会让生产队长老木给他念上一遍又一遍,但那些情况都是假的,都是他在书本上看到的东西再加上他的想象。比如他们今天部队刚刚在外拉练结束,他的射击是全班第一名,他们的政治学习是每人写一篇心得体会,晚上看的电影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
龙坝点亮灯,将被子卷成一个筒,再往脚边压了一捆书,也不脱衣服,甚至连袜子也不脱,便钻了进去。然后从枕头下掏出课本来看。也不知道看了多大会儿,他睡着了。
正在这时,门哐啷一下子被打开,一股冷风裹胁着雪粒飞了进来。龙坝一下子惊醒。几把手电筒一下子照在他的脸上。
起来!起来!
龙坝一下子跳起来,哆嗦了一下。他昏头昏脑,问,咋啦?
矿山保卫科的人将他拎出门外。外面雪地里站着一大帮人,一个个都紧紧抱着头,虾着腰,在风雪里瑟瑟发抖。他在他们旁边站着,一时不明究里。
他们被一个个叫进矿山保卫科里询问。那些人都是夜里没有事在屋里赌博的,他们或者在白天上工时有气无力,采取混一天算一天的态度;或者上工时眉闭眼倒,危险作业;或者就是赌输了,夜里偷矿里的煤块、铁巴、圆木出去卖。矿领导班子研究分析了好几次,才采取这一次行动的。好大的雪,沸沸扬扬盖满了整个矿山。龙坝打着颤,却想,不知红泥村下雪没有,要是也下这样大的雪,明年一定丰收,明年就不会缺粮了……
最后一个审讯的是龙坝。龙坝动不了,他感觉到手不是自己的了,耳朵不是自己的,两只脚也不是自己的,走起路来不听使唤,是两个保卫把他搀着拖进去的。屋里生着火,矿长韩天祥坐在桌后的火炉边,目光炯炯地看着龙坝。龙坝全身堆满了雪,满脸青紫,唇齿麻木,上下牙咬在一起半天放不开。他进去不大会儿,矿山宣教科的冯主任裹紧大衣钻了进来,他一边呵着气,一边将手里的一大个包往桌上放。
那些都是龙坝翻得破烂的书。龙坝心里疼了一下,吊起了老高。
韩矿长说,龙坝,这是你的吗?
龙坝说,……是……不是……
韩矿长说,是,还是不是?
龙坝说,……是……
冯主任说,我观察他很长时间了,大家都嫌弃他,但他还坚持。
韩矿长说,你,你是在干啥?
龙坝说,没,没事儿,我就学学……
韩矿长站起来,翻了一会那些东西。明亮的电灯光下,他的眼里忽然就有了潮湿而温和的光。韩矿长走到他面前,拉着他冰硬得像根木棒的手说,龙坝,你真的不容易。
那一个夜里,龙坝将自己的故事给韩矿长全都说了,矿长的眼泪都下来了。韩矿长说,别人都在赌博喝酒睡大觉偷矿上的东西,龙坝,只有你,还在看这些书,写这些字……
龙坝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我笨,没有能力做其他的,我就做只会做这些。
韩矿长说,一生太短暂,有能力做好一件事情就足够了。
韩矿长说,你明天就不用下矿洞里了。
第二天,龙坝在韩矿长的安排下,就没有下矿了,而是在办公室里工作。提开水,扫地抹桌,分发报纸……这本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但这件事情一出,让矿工们一阵愕然。这个龙坝,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命,原来他不是神经病呀!
龙坝是在火把节上认识艾妮的。艾妮在所有的女孩子里,除了美。还健康,还有着一种特别的东西,就是她的火脾气,敢想敢做,像个男人。火把节是彝家十分隆重的节日,龙坝把请韩矿长帮忙买的一套绿色军装穿上。那军装绿绿,人就像是一棵树,威武挺拔,让人心生敬仰。人们一看,就知道小伙子是从部队回来的,是见过世面,扛过枪的。艾妮的第一眼就看上他了。虽然他们两人住的村子只相隔着一座山头,但龙坝早年读书,后来出外,大家并没有多少联系。在叫魂山上,龙坝刚一开口和艾妮对歌,艾妮就丢下其他的对歌的青年,和他一人对了起来。他们唱得情投意合,唱得海誓山盟,唱得两人非对方不嫁。
那是多么令人心旌摇动的歌!
那是以身相许的情感对白!
到了冬天,老龙头把家里并不太胖的唯一一头猪从野地里撵了回来。那猪虽小,但长年在野地里生活,吃的是野菜,喝的是生水,长年在山地里奔跑,练得一身好体力,要杀它还不容易。它看到刘屠户坐在火塘边抽烟,一屋子里弥漫着死亡的腥味,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便拼了命地往外跑。刘屠户跳了起来,说它妈的,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这样日怪的猪!提着刀在猪屁股后面追。刘屠户从屋前追到屋后,从村里追到村外,还是没有追上。他坐在村口的石头上,气喘吁吁。那时,龙坝刚从乡街子上买送礼的花布和酒回来。龙坝紧了紧腰,几步追了上去。小猪原本看到屠户不再追它,便放心在烂泥里打滚,想不到半路里又杀出一个人来,几步蹿出,就往山上奔。但它哪里跑得过久经锻炼的龙坝,不几分钟,就给龙坝追上了。龙坝双手提住它的后腿,任它死叫,生生将它拖到杀猪的案桌前。龙坝弄得满身是泥,人和猪已经融为一个整体,看不清哪是猪的部分,哪是龙坝的身体。刘屠户的刀一下去。龙坝就叫,你刀再过去一点,都要杀在我的大腿上了!
龙坝娶亲的佳期,是龙背锅请毕摩择过的。而新房里的床铺,则是请村里早些年十年生了十胎男孩的冯大婶塞的床脚。冯大婶还在绣有龙凤的新被四角,塞上四颗又大又红的枣子。龙坝在娶亲前三天,还每天用烧酒吞服爷爷当年传下的生子秘方。
艾妮被人簇拥着从车上下来,四周立刻响起了噼噼啪啪、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其间夹杂着村人们高声的笑闹和泡桐唢呐呜啦呜啦的欢叫声。艾妮顶的是透明的红绸,从里面可以看到人们的脚步在半明半暗的在红的光影里浮动。艾妮像个木偶,在别人的牵引下,走过场院,跨进门槛,穿堂入室,最后在堂屋的乩坛前停了下来。艾妮感觉中像是龙坝驼背的爹执了火把,在她的头上转了三圈,一边转,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燎野毛,燎野毛。旁边就有人说,野毛被燎,人就乖巧了。艾妮一下子羞红了脸,心里暗道,龙坝呀龙坝,我已是你的人了,还燎什么野毛!幸好,在盖头的掩饰下,谁也没有感觉到她的脸红心跳。接着,就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共入洞房了。
进入洞房,许多的喧哗被隔在了门外。艾妮的阿妈进了屋来,从贴有喜字的竹背篓里取出的却是一件披蓬、几双老虎鞋。那披蓬上绣的是龙凤相戏,金色的龙凤在红底缎面上栩栩如生;那老虎鞋是黑底布料,老虎二目炯炯如炬,燎牙参差,十分威武。艾妮的阿妈可是个针线好手,女儿艾妮和龙坝好上,她也是满意着的。艾妮生儿育女的一切准备,她当然是要首先考虑的。艾妮红了脸,说妈妈你这是干什么呀?说,孩子,你结婚了,做妈妈就只是早晚的事。我就等着当外婆,等着给你散红鸡蛋呢。阿妈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才笑咪咪地走了出去。
盖头还没揭开,龙坝就一把将艾妮搂在了怀里。龙坝伸出的手是颤抖的,庄重的。艾妮的微笑是娇羞的,纯粹的。四目相对,双方的瞳孔里就多了个可爱的人。龙坝的两只手就开始动了起来。他的动作,有些军人的僵硬,更多了军人的勇猛。艾妮说,你急些啥呀!龙坝说,我等不得了。艾妮说,外面这么多的人,你敢!龙坝就一下子停了下来。艾妮咕的一下笑了起来说,等晚上,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晚上,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了,洞房闹了,火炮放了。送走了前来祝贺的客人,龙坝回到屋里,已是夜深人静。老龙头也早回到他的小屋的楼里,将以往大声而空旷的咳嗽压得低低的,睡下了。春霄一刻值千金。龙坝伸出两只手,轻轻地,像托重物一样,将艾妮头上的盖头往上掀起。龙坝看到的是一张娇艳无比的脸。那张来自于艾妮作为母性深处的含着春色、含着阳光、含着弹性和光泽的脸,一下子跌进了龙坝眼帘深处。红盖头落在了地上,龙坝痴呆了。
艾妮眼里的龙坝,是一个身着黑色察尔瓦、鼻梁高挑、身材英武的小伙子。艾妮和龙坝耳鬓厮磨、相拥相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龙坝穿上彝家服装的威武的样子。你今天倒是像老虎一样威武,艾妮说着,两眼含春,十分动人。龙坝说,我本来就是一只虎……艾妮艾妮,我爱你。艾妮说,是一辈子吗?龙坝说,是生生世世。
村子里对歌的声音一阵比一阵弱了下去。他们俩不再说话,凝神听去:
……
山上梨树箐中藤,
藤子爬树缠得紧。
妹是山上青栗,
想哥做根爬树藤。
蜜蜂采花盼花开,
哥打单身望妹来。
蜜蜂靠花妹靠哥,
生生死死不分开。
要学寨中万年青,
莫学杨柳一时新。
韭菜割了还发叶,
你我相爱莫断根。
……
他们俩相视一笑了,紧紧地搂在一起。红罗帐一阵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