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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水湾里的脉动

 2016-07-21 15:46  来源:

回到家里,天已墨黑。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村落都黑成一砣,只有不见底的天幕点缀着几颗稀疏的星星。龙田在火塘边的火板凳上一把抓住阿爹龙坝的手的时候,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爹的手好细,手脖子上基本没有肉,龙田感觉到自己握住的,就是一把骨头,或者一根粗砺而干燥的栎木锄把。

龙坝也流了泪,龙坝的泪昏浊而少,挂在清瘦的脸上半天不动。龙田伸手给爹揩了。龙坝说,儿子,你是咋啦,一见面就哭,多不好。龙田知道阿爹贫苦出生,却倔强得很。

龙田长这么大,好像还没有看到阿爹流过一次泪。龙田抹了抹泪说,阿爹,我给你洗个澡。龙坝忙说,你先休息一下吧,我们好好说说话。你阿妈有空会给我洗的,你就别操心了。龙田伸手一摸阿爹的背,粘粘的,一股馊臭涌上鼻头,令人作呕。龙田坐了下来,和爹讲一些自己在政府机关工作的事。龙坝听得额头舒展示,眼里放光。龙坝说,儿子,你有出息,比阿爹有本事。龙田说,阿爹呀,你是土命,一辈子只是和泥巴打交道的命,要不然你现在都当将军了。龙坝说,那也不是,各人的命呀,该到哪个份上,就只能在哪个份上。不听命,你再使力,也是枉然。龙田说,阿爹,你就信命。龙坝说,儿子,你不信吗?龙田说,我现在不信的还很多,但我相信我自己。艾妮说,你们爷儿俩说点高兴的事吧,一见面就这些,难不难受呀?

正说着,院子里的狗叫了两声。艾妮打开门一看,是木树林。连忙请他屋里坐。龙田连忙迎了出去,说,木叔,我本来是要来看你的。你倒先来了。木树林说,我知道你这只鹰才飞回来,有很多话要给家里说,我过来,不是一样吗?

老木一进屋,就找水烟筒。艾妮递过一碗酒,说,我们龙坝好多年没有吸烟了,烟筒都长青苔了。不过……我们都是亲家了,你不会介意的。木树林摇了摇头,说,男人一支烟,赛过活神仙。你吸不了烟,枉活了,可惜!可惜!龙田说,木叔,你这些年辛苦了,一直当中国农村最基层的父母官,难呀!

木树林笑了。木树林说,田儿狗日的在外这些年,学会说话了……不瞒侄儿说,这些年的确不容易。土地下户之前,要管全生产队的温饱。土地承包了,要管全村民小组的发展。各个时期的要求不同,现在填饱肚子不成问题,但让村子里面的人包里有钱,这可是个大难题目……龙田说,木叔可是个国务院总理的角色。木树林说,侄呀,你看,我现在都五十多了,身体虽没有啥大毛病,但走起路来就是没有你们快。他拍了拍脑袋,猛吸了一口烟说,这儿,这儿也没有你们好用了。

龙田知道,木树林从二十多岁开始,几十年都在生产队负责。活没少干,脑筋没少动,人没少得罪,可对他来说,却真的没有得到多大的好处。除了老屋的墙上有几张被烟熏黑了的省里、市里、县里、乡里发给的奖状外,再也没有啥了。遇到困难上前,遇到利益要退后。老木真的做到了这一点。

老木说,我本来想,到了这把年纪,是不是该退了。可话还没有说出来,我自己就没辙。为啥?

龙田说,为啥?

老木说,村里的年轻人都走光了,都出外打工了。我这个村总理谁来干?不过,木核明年就要退伍了,他回来,让他替我。

木核是木树林的儿子。三年前高中毕业,参了军。老木寂寞,整天拿他说事。龙坝喘了一口气说,你别整天就是木核木核的,他在部队里干得好好的,他素质高,马上就可以考军校了,你再让他回来,当个村民小组组长,害掉他了。

老木说,害掉他了?他比我好多了……这红泥村是穷窝子,怕穷虱子咬死他们?就连我的木叶,她不是都不愿意回来吗?我让谁来接替?

龙田说,她现在在一家公司打工,那里管理很严的,随随便便请不到假,过几天工休,她会回来的。

老木说,现在,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有些话,我想挑明了说。

龙坝往上撑了撑说,你说吧,我都听着呐。

木树林说,今天梁副县长我们一帮子人又到了沁水湾去看一次。初步设想是将那一口龙潭扩大,用以解决红泥村两千多亩土地的灌溉。这样,就涉及到你们家的那一块地。但最重要的是,龙爷的坟可能会迁……当然,政府也表态,按照相关规定,会给你们家一点补偿。

龙坝不说话,艾妮也不说话。龙田伸出火钳,拈了一砣火,给老木熄了的水烟点燃。老木咕噜咕噜地猛吸了两口,说,这也是商量,现在政府办事民主,涉及到你们家的事,你不同意,也不会强求。不像以前,啥事儿都是硬压。趁龙田也在,你们一家考虑考虑吧!老木回过头,对龙田说,你给照照亮,我现在眼睛也老花了。龙坝忙欠欠身,要起来。老木忙按着他说,你好好休息,上回给你的那些草药,按时服,地一段时间应该会有好转的。我告诉你,那可是梁副县长听说了,从外边弄来的,和你那草药配着吃,效果应该是会很好的。

提着马灯,龙田送木树林出门。到了院外,木树林说,木叶都给了你,那可是我最爱的姑娘,你可要好好待她。这姑娘脾气倔,你多让着她一点。

龙田说,木叔,我会对她好的。过几天我就请她回来看你。

老木接过马灯,慢慢走去,他的身影与暗夜融为一体。只有他手里提着的马灯,像一星光,慢慢地在野葵花林里闪闪烁烁,渐行渐远。

火塘里的木柴毕毕剥剥地响,桔红的光一明一暗地照在一家三口人的脸上。龙坝叹了一口气,说,龙田,这是个难题呀,早年间,你爷爷为了这块地,可是费尽心血呀!他老有所葬,得到了自己梦中的福地,可是,他自己一定不会想到,眼下……

艾妮说,爷爷这一辈子不容易。再就是,你看,我们龙家上数几代人,都没有出过一个读书人,这不,爷爷一埋下去,龙田就读出书来了,就当了县政府的秘书,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看看我们红泥村,除了那个暴发户刘来宝,伸伸展展的就只有我们家龙田,这回要是把坟迁开……

龙田忙说,阿爹,你们都别这么说,我觉得我走到现在,主要是靠我自己。把一个人努力的结果和那些说不清关系密切不明的东西搅在一起,我认为是不妥当的。

艾妮生气地说,你成器了,你翅膀毛硬了。

龙坝说,别闹了,别闹了,烦死人了,你们让我清静一下行不行!

龙田拾起扁担,担上水桶,出了院门,借着天上隐隐的星光,出了村庄,走了很长的路,赶到自家里的那一块凹地里的泉边。在夜色里透着清凉的水在木瓢的传递下,发着嚯嚯嚯的欢快的笑声,给倒进了水桶。把桶添满,龙田又满满地舀了两瓢从头上倒下,他打了一下抖,一种快感遍布全身。

回到家里,龙田在火塘里添了两块木柴,架上锅,煨了温温的水,给龙坝洗了个全身澡。龙坝瘦得全身只有筋骨,却没有肉。龙田忍着泪,说阿爹,过几天我把你接进城,好好看看病,休息休息,营养营养,长点肉。这一席话,又给龙坝说得泪流满面。

龙田说,要是村里所有的人,都能用上这水,甚至都能像城里人一样用上自来水,多好。

龙坝说,我这个样子,怕活不到那么一天。

龙田说,你别往窄处想。这事儿,其实只要我们家点头,就会很快。

龙坝看了看龙田,不吭气。

龙坝一家人一夜里都没有睡好。除了天气的燠热,蚊虫的飞来飞去,还有的便是床的吱吱嘎嘎。龙田在自己七、八年前睡过的床上,嗅着年少的气息,看着暗夜里浓厚的黑,睡着又醒,醒了却又难以入梦。

……在一片青绿的山谷里,木叶牵着他的手往前走。木叶一边走,一边往地上摘取鲜花。那花红得鲜艳欲滴,红得夺人心旌。他想去上班,他感觉到上班时间已到,心里急得不行,可木叶却拉着他往山谷的深处走去。越走越热,越走越感觉心慌。这时,爷爷佝着背,牵着一头牛从另一条小路上走了出来,一把将他拉住,说龙田,你跟我走吧!而木叶也不放手,死命地拉着他,甚至哭出声来。木叶的哭声引来了好多虫蛇,它们吐着长而红的信,晃着白森森的牙,朝龙田扑来。他觉得全身发热,一阵生疼……

龙田醒来,一身热汗,原来自己伸手压住心口了。他想起一天来发生的一切,觉得要化点功夫说服阿爹,一个人和一个村庄相比,一个家庭和一个社会相比,前者显然要小得多。虽然龙田对爷爷的感情是很深的,虽然龙田在这样一个村庄和家庭长大,一定程度上受到峨岭彝家民风民俗的影响,但他想得开,他脱得出来。

第二天起来,龙田起来。出乎意料的,阿爹要龙田送他到他们家的那块地里,而且让艾妮也一起去。艾妮背上背篓。说,我就便从地里带一点菜回来吧。龙田心里一喜,这样就有和阿爹进一步沟通的机会了。龙田背着阿爹在前,艾妮背着背篓在后,阳光一缕一缕地从野葵花的丛隙里射了下来,照在一家人的身上。

走出村子的时候,龙田说,阿爹,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撒麻撒掉了没有?

砍麻砍掉了没有?

晒麻晒掉了没有?

绩麻绩掉了没有?

麻布织好了没有?

撒麻撒掉了,

砍麻砍掉了,

晒麻晒掉了,

绩麻绩掉了,

麻布织好了,

麻布织了六尺长,

不知够不够爹娘穿……

龙田用彝语唱,唱的是彝家的古歌《织麻布》。唱着唱着,龙田感觉到后脑勺里一片凉湿。龙田说,阿爹,你哭了吗?龙坝说,阿爹高兴,儿子长大成人了,儿子能背爹走路了。龙田说,阿爹,我还记得小时候你背我上学堂的事呢!这歌都是你那时候教给我的。艾妮说,你阿爹是好些年没有到这块地里了。说着,艾妮的喉头也酸酸的,眼睛一下子潮湿起来。

不知不觉就到了沁水湾。龙坝看着那些清花绿亮的水一汪一汪地流了出来,龙坝说,儿子,你让我下来。龙坝坐在土坎上,看着水的流淌,看着水的变化,看着满山遍野里因天旱而变得枯黄、但却还在努力生长的庄稼,龙坝说,还是活着好呀!艾妮说,小田,你不知道,你阿爹死过多少回了!龙田连忙伸手制止她不要再说。龙田说,是呀,我们没有理由不好好活。

不一会儿,附近的村民都三三两两地担着担子往水塘边走来。大家一看到他们一家都在,脸上都写满了谦恭,纷纷放下担子,给龙坝和龙田敬烟。龙田摆摆手,笑着谢绝。龙坝说,你们挑吧,你们挑吧,只要上天还给这一股水,这水就是大家的。这水虽然出在我们家的地里,可它不应该是我们家独有。艾妮也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水呀,就像是力气一样,用不完,使不尽的。艾妮回头对龙田说,这些年我们家里的活,家里的事,没少让他们操心。龙田忙说,谢谢你们啦,有啥需要帮助的,给我说一声。大伙儿都说,要得,要得,以后有啥子事,就要请大侄儿帮忙。大侄儿成器了的。

龙坝让龙田将他背上坎。这水塘的坎上,就埋着龙田的爷爷老龙头。坟是土坟,没有碑,只有几块石头堆砌。坟头上,葳葳蕤蕤长满了野葵花,整个坟头就显得欣欣向荣。龙坝在龙田的搀扶下,围着坟头转了三圈。艾妮从背篓里拿出早准备好的火纸、火炮。一家人在老龙头的坟前三叩九拜。礼毕,燃了草纸,炸了火炮,龙坝对着坟头说,阿爹,对不起您老人家,为了一个村的事,就委屈你老人家了。我们选个吉日,给老人家迁个新居,把地点让出来,让红泥村人的日子好过一点。

龙田一听,一下将阿爹抱住,说,你们都想通了?

龙田点点头,艾妮也点点头。几个在坎下泉水边舀水的人听到这话,大声说,龙坝兄弟,多谢你了,多谢你们一家,红泥村人会记得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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