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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泥村干得开了裂

 2016-07-21 15:40  来源:

小车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盘旋。龙田坐在副县长梁杰小车的副驾驶位上,心情十分复杂。不过,他没有表露在脸上。两年来的政府机关生活,让他懂得更多,其中有一样最重要的,就是收藏。从窗外看去,双目所及的地方,到处是太阳晒得干裂的土地,到处是蔫黄而枯焦的庄稼,到处是红土是反射回来的麻乱而尖锐的日影。两三只鹰,在无云的天空中飞得有气无力。车内的空调在低低地轰叫,吐出一缕一缕的凉气,但龙田感觉并不舒服,那种从机器里吐出的气流,虽凉爽,但让人并不好受。

龙田估计梁杰也并不好受。他移动了一下身子,从后视镜里看去,果然,梁杰的目光盯住窗外,眉头紧锁,嘴巴紧闭。梁杰抬了一下眉,龙田连忙缩回头,闭上眼睛,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就在这时,只听梁杰说了两个字:

停车!

车停下。龙田一步跳下车,左手提着梁杰的包,右手快速而敏捷地拉开车门。

梁杰下了车,几大步走到路边的苞谷林边。从车的另一扇车门里,滚下一个黑而胖的人来。那人是远航煤矿的老总刘远航。他一边举起手来挡那毒烈的太阳,一边小跑着跟着梁杰。那是一片阔大的苞谷林,密密麻麻,无边无际。苞谷杆正在抽穗,红缨未出,却有一半左右的苞谷叶失去了绿,变得黄蔫蔫的,像是一个人得了肝胆重症,危在旦夕,不可医治,让人骇怕。地下的土,饱经干旱,长条条的龟裂,弯弯曲曲,如龙蛇交错。梁杰将拳头往里一伸,居然塞了进去。

梁杰叹了口气,说,今年情况不容乐观,整个峨岭都旱得凶。

刘远航说,天不容人了,天不容老百姓了!这日子是有些难熬了。

梁杰抹下眼镜,揩了揩汗,再看那无尽的天。这峨岭的天,倒是深远,天空干净得像是洗过了的,蓝得看不见天的深处。有几片云丝,挂在南方的高空,半天不动一下。几只麻雀,从远处窜过来,扑地一下子落在地里,却又像是落进热锅里被烫了似的,又扑地窜到苞谷杆尖上,踮了一下脚,踉踉跄跄地往远处奔去。

梁杰说,看看,连鸟儿都歇不住了,更别说人。

刘远航扬了扬手里的扇,没有风。用力摇,却是热的。他干脆停了下来,说,村里的人也不进行自救呀,干死了庄稼明年就得饿肚皮了。

梁杰说,他们都够努力的了,可二十里以内都少有水了,你看怎么办呀?

刘远航知道这次给梁杰叫下来,肯定是有什么事情,一路上,见梁杰脸阴沉沉的,便不好多问。到了这里一看,清楚了。刘远航一脸诚恳地说,梁副县长,你说一句话吧,要我整啥?

梁杰将眼镜架回鼻子上,再扶了扶,说,你是峨岭有名的大老板,果然富了不忘家乡父老,真令人佩服,感谢了!

刘远航说,梁副县长,你说的,我还不听吗?再说,峨岭可是我的衣胞之地。这里的农民,他们都是我的再生父母。你不知道,我小的时候……

梁杰说,那,你觉得怎么办呀,这些事儿。

刘远航说,我知道政府有困难,你们出点,我给二十万吧。这点小钱,也算是我的心意。

梁杰并不表态,笑笑说,上车吧!

刘远航说,对对,上车,上车,回城里就直奔玉泉山庄,我请客,喝上好的普洱,我们峨岭的新茶。

梁杰一边上车,一边说,茶嘛,摆几天也不会坏的,我们还是进红泥村去看看吧。

刘远航一听,愣了。忙说,我看,还是就别去了吧,那里也没有啥可看的。

梁杰说,那里可是你的家乡,你不是多少年没有去了吗?

刘远航有些为难,拉开车门,就要下车。他说,那你们去,我回去,矿山上还有些安全工作需要及时研究,这段时间安监局盯得紧,还有,我们也要对工地上的几百兄弟负责……

梁杰知道他是在撒谎,抵了他一句说,出门前你不是给你的副总都安排好了吗?我们还是去看一看吧。看看,不会给你带来什么不便吧!

刘远航脸苦了一下,但马上又浮上笑来。

龙田对驾驶员说,往红泥村走。

红泥村在县城的西边,越野车加足劲,也就是一个多小时的路。一路上,梁杰都在和刘远航讲红泥村的事。刘远航说,梁副县长呀,不瞒你说,我还真的不想去那地方,那地方让我痛苦的事太多了。

梁杰说,你的故事我知道,你给我讲过好多了。不过呀,刘总,我给你说,这世间的好多事情,它就很客观地发生,客观地存在。一个人,你必须勇敢、坦然的去面对它,你的心胸宽了,事儿就小了。如果你的心胸窄了,事儿就变大了。心越窄,那事儿就越会折磨你,让你流血,让你长茧。是吗?

刘远航说,是吧。想起那些事儿,我就后怕。

梁杰说,是这样,但我觉得还是要好好想办法解决一下。就像那冰块,塞在心窝里,几十年都化不掉,冷死人了。要是放在阳光下,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化掉的,冰消雪融,春光明媚,不好吗?

刘远航说,你不清楚,要认同一些事,一两下我还承受不了。

梁杰说,慢慢来吧,我想你会越来越坦然的。

刚到红泥村口,就见路边的白杨树梢上挂了一幅红红的横幅:热烈欢迎县政府领导到我村现场办公!热烈欢迎著名企业家刘远航荣归故里!路边还整整齐齐地站了一帮子老老少少,打头的就是村民小组组长木树林。木树林换了洗净的衣服,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梁杰说,你看,他们都欢欢喜喜地来迎接你了。

一行人刚下车,就被村里人围了起来。龙田挤到木树林身边,说,木叔,我和木叶……木树林说,我都知道了,先不说这个,忙大事吧。几个小姑娘围了过来给他们敬酒。龙田说,梁副县长不能喝酒,由我代……话还没有说完,梁杰已接过酒杯,高高举起,一饮而尽。木树林拍着手说,梁副县长都喝了,就看你们的……龙田也一饮而尽。到了刘远航,木树林叫着他早年用过的名字说,来宝呀,都是好弟兄,喝了吧,喝了吧!刘远航说,老木呀,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木树林拉着他的手说,什么不理?废话!我最怕你不来。这么多年了,还有啥放不下的?那些年,我们有好多对不起你的地方,真的对不起。你要多谅解。

刘远航举起满满的酒杯,一口干了,用手背抹了抹嘴,说,痛快!痛快!

龙田见艾妮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忙迎上去,喊了一声:妈!

艾妮拉着龙田的手说,小田呀,我听说县上的领导下来,你也要来。可你却不先说说。

龙田小声说,跟着领导,我忙不过来……还有,这可是组织纪律。

艾妮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家小田长大了。

正说着,艾妮眼睛一亮,叫道,刘来宝,虽然你还黑乎乎的像块炭,可你长胖了,发福了,日子好过了!

刘来宝说,艾妮大姐,你的气色也不错嘛。

正说着,不知是谁发动了,大家一起跳起了彝家的传统舞锅庄。在梁杰的带领下,龙田和刘远航也加入到跳锅庄舞的队伍中去。大家一起唱道:

一想一爱一颗花,

只望哥来不想家。

白天干活懒起床,

夜里想你数头发。

……

刘来宝眼泪都流了下来。刘远航对艾妮说,艾妮大姐,你们别把我也当客人看,我还是红泥村人呐!艾妮说,你是我们红泥村人,是自家人,可是这么多年了,你都不回来看看,是你把我们当外人看了。刘远航说,有些事一时说不清,我也是身不由已,你多原谅……还是当自家人好,见面就亲切。艾妮说,你离开这里好多年了,这舞还跳得一点也不差。刘远航说,我在梦里都跳了好多回,床单都给蹬烂了。

舞跳了,酒喝了,茶喝了,热情的话说得差不多,梁杰对着刘远航的耳朵说,还有距离吗?刘远航说,生定的骨,长定的肉,我的心都和他们贴在一起了。梁杰说。那,我们出去看看吧。刘远航说,好的,你安排就是。

梁杰将村里人都拦了回去,只让村民小组长木树林在前边领路。木树林是五十开外的人,头发已有银丝,背开始佝,但走起路来一点也不差。走了几步,梁杰又让老木将艾妮叫了过来。一行人沿着枝柯丛生的小路,走到了龙田家那一块叫做沁水湾的凹地。

这是要干啥?龙田想。

这是要干啥?刘远航想。

这是要干啥?大伙儿都在想。

梁杰用手往这块凹地上划了一个圈。说,这块地呀,在你们眼里,算是好地了吧?

这话好像是多余。这一块面积大约有五、六亩的土地,面南背北。而这一块土地的背后,却是高高的山,是红泥村甚至是整个峨岭县最高最神秘的叫魂山。山上长满了很多叫不出名的杂木和草叶,山高不见顶,只有白云缭绕,雾岚蒸腾。即使是严冬季节,这山上也是一片葱茏。据说,红泥村的彝民们老升天后,在毕摩指路经的引领下,就是从这里升入天国的。

依着叫魂山而生的这块土地就是与众不同。沿途所看到的其他土地里的庄稼全都干得枯了叶,瘦了茎,眼看今年都没有了收成。唯有这块地,土地潮湿,庄稼茂盛,不仅苞谷壮壮实实长出了天花,有的还背了包,长了红缨,看样子再过个把月,就可以掰新鲜的苞谷棒子了。更引人注意的是,那地的凹处,一座土坟的下边,有一股清清的泉水,一缕一缕的流了出来。那流动的,哪仅仅是水,简直就是人身上的血脉!

梁杰往回看去,木树林的眼是直的,喉管嚅动,直咽口水;刘远航的眼是呆的,目光复杂,好像有难以言说的苦楚;艾妮的目光是躲闪的,有些害怕,有些回避。只有龙田,除了脸上因喝酒而呈现出一缕潮红外,实在看不出什么。梁杰想,这家伙,看不出倒有些成熟。

大家都不说话。空气像是一块透明的固体。

好半天,梁杰说,让大家来看这里,你们都应该是有想法的。

刘远航说,你这样的政府领导,整天日理万机,想不到还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

梁杰说,过奖了,过奖了。你们想,请你们来,会有啥事儿呀?

大伙不吭气。梁杰说,你们有的不知道,猜不出来,可有的知道,但你们不好说。就由我来说吧。

梁杰说,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肥得淌油,特别是这股水,就像是命脉一样,养育了我们红泥村的祖祖辈辈。可是我们没有管好它,没有让它发挥最大的效益,让好多乡亲挨饿受穷。我们有责任呐!可是,要做好工作,需要多想办法,需要大家支持。不瞒你们说,为解决这一片干旱的事,从上月开始,我就同水利局的同志下来看,一同勘察了好多地方,最近终于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这个地方的水流量很大,但出来的很少,全都给回到山肚子里去了。如果把它全都利用起来,完全可以解决附近近两千亩旱地的灌溉问题。

木树林点了点头。

梁杰说,要解决这个问题,办法有了,可目前还有两个问题。一就是这片地是属于艾妮一家承包的,牵涉到她们家老人的一座坟。第二个问题是,资金的问题。除掉配套到各块地里的管道,从这里往深里打,让水流量全都充分应用,然后将主水渠修通,至少需要一百二十万的资金,这从哪里来呢?

梁杰说到土地和坟头的时候,眼光往艾妮和龙田看去,说到钱的话,眼光就往刘远航看。但他看去的时候,他们都不看他,都别开脸,想自己的心事。

梁杰说,想想吧,这件事情,我想一定会弄好的。之所以这次我没有让县政府的水电、农业、扶贫等部门来,是想私下先听听大家的意见,有啥话,都可以说。到定板的时候,再让那些部门参与。

梁杰要做的事,他一定要做成,而且要做好。这是他的性格,他这样做,这也算是对涉及到利益的人的尊重。

大家还是没有说话。

往回走的时候,刘远航往梁杰身边靠,小声说,这事儿你得给个时间,数目太大,我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还有,我也要给老婆商量商量。

梁杰拍拍他的肩,笑着说,我可没有说死掉,这事儿,你好好琢磨琢磨,我没有让别的企业参与进来,是给你一个好机会。我知道,这里是你的衣胞之地嘛!

一晃,太阳就往坡后落,在木树林的盛情邀请下,一群人都到木树林家里去吃了一顿饭。艾妮和木树林的老伴普珠搭手,将她们做菜的看家本领全都拿了出来。桌上,大碗盛了一碗狗肉,一碗牛肉,一碗猪肉,一碗羊肉,还有加了芝麻、麻油、鱼腥草的特香的辣椒醮水。特别是艾妮做的那一碗火烧牛肉,香、脆而又酥松,让梁杰大开胃口。彝家的三大碗让梁杰吃了个痛快,酒破例的喝很多。梁杰说,好些年没有这样的胃口了,这次我可是吃饱喝足了。木树林老伴普珠说,你要是不嫌弃我们彝家粗糙,就常来。梁杰说,我嫌弃啥?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就好了。我肯定要常来,这里呀,我可是来定了。到时,你们唆狗撵我我也不走的。说得大家开怀大笑。

饭毕,和大伙告别。梁杰往车里坐的时候,回过头来对龙田说,明天就是周末,难得回来一次,你就别回县里了,好好陪陪家里人吧,我看你好像是有好多话要给他们说的。

艾妮攥着龙田的手,对梁杰一口一个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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