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访笔记

 2022-06-02 11:09  来源:昭通新闻网

作者简介:尹 马 云南昭通镇雄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大家》等杂志。出版诗集《数羊》《我的女娲》等4部,长篇小说《回乡时代》,中篇小说集《蓝波旺》《天坑》,散文集《在镇雄》,报告文学《雄关突围》。曾获云南文学奖、滇池文学奖。


盐溪村

在一面悬崖看来,流水

是不应该往高处去的

高处的流水,在山巅健步如飞

是为了让低不下头的天空

成为过客

一个人绞尽脑汁,为一条河流命名

他天生恐高,不配拥有更多小心思

那么陡峭的倾泻,居然不叫瀑布

瀑布是会给一条路

留出一条路的,而流水不会

盐溪村的人间奔跑着侠客

他目光凛冽,去悬崖上

追赶强盗,被路挤出路

飞身跌落

流水与我们不一样,我们

过早地偷看死亡来临的方式

流水高高地挂着

它喜欢借助一面悬崖

让俗世人心无端滚烫


泥 塑

田文伦每天最要紧的事

是用泥土把昨晚梦见的人

捏出来,放在窗台上晾干

他的家里,已经摆满了

各种表情的泥人。他习惯

在梦里,和不同面孔的陌生人

相遇,他的梦像一列火车

载着不同方向的风

去吹拂同一个世界。最近一次

从梦中醒来,他捏了一个我

从此再也没有做梦

每次我去他家走访,他都会

毁掉一个泥人,最后

只剩下我。因代谢障碍而失忆的

中年男人,除了我

他忘记了所有在光阴中

慢慢失散的人,包括

3年前离家出走的

年轻的妻子


到歹么嗦去

歹么嗦的四至界限

是彝人石朝开用毛笔写下的

两个名字:东经民办教师

陈绍银茅草房按时升起的炊烟

北纬端公武孔成

不断被高速路规划掉的

一垄山地。歹么嗦的生活日常

是一个不会说话却能听到

我叫他名字的老人

坐在房檐下看天色;歹么嗦的

短板问题,是一个会说话

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小孩

如何长大成人。在一个比巴掌

还拍不响的地方

我的走访,需要一个向导

他不是村民小组长,也不是

挂片干部,而是一个

像我一样一坐下就说半天话的

熟人


都在酒里

我不饮酒。他一个人喝

我说的话在他听来

都是闲话

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多余

是在他自斟自饮的时候

无论我说什么

他都会说:都在酒里了

冬天,雪花在屋外飘着

我开门拔步,他咳了一声


东张西望

春风中端坐着很多笔直的树

以及树下的眼睛。我东张西望

看见姓余的、姓周的、姓孙的孩子们

从村东头开始,一路小跑

到学校里去

那么多肢体在春风中伸展

是我经常梦见的万物生

我在村里入户,在那些

姓余的、姓周的、姓孙的院子里

碰见很多留守的孩子

他们都有一个路上的名字,有

小户型的省份、折叠式的国道

有超薄的季节性震颤。在春天

只要他们张开臂膀

路上的鸟,就会挥动着翅膀

为他们拼写

一个美丽的远方


笋 会

采笋人往前一步,竹林里的笋

也跟着往前一步。被生长的力量

绷紧的春天,连新故的祖父

也把梦捎到那些打湿的夜里

让每一个穿花衣裳的孙女

懂得在雨水中,抢答专业化的

农业命题

食笋者,被晴空惯坏的味觉

回到云端的灶边,和一只苍鹰

在同一面镜中俯瞰乡愁

近处的身段。高原上盛大的笋会

拆分贫穷的骨骼,让一再压低的

雷声,回到云层里去

大地上涌起一片碧绿的海


南苑十三栋

住在101室的王必美,每天都会

在早中晚3个时段

从1楼爬上11楼,挨个敲响

那些从大山里搬进城来的

搬迁户的房门。作为楼栋长

她能叫出整栋楼房33户人家

每个人的名字,认定

那些被房号捆绑着籍贯的住户

都有一个放不下的故乡

和迁不走的魂灵。从1楼到11楼

短暂而又仓促的旅行,每一次入户

她所抵达的,都是不一样的终点

必须小心翼翼地看住

那些在锁孔里迷路的孩子

和在城市的天井,迈不开双腿的

老妪。她在骨头里修炼一种

仗剑御风之术,准确地绕开

那些在烟火中发怵的眼神

从每个人的脸上,洞悉他们

发酵的烦恼,推测明天可能发生的事

在她心里,每个人下楼的脚步声

都是一串撞开日子的密码

他们在楼道里的

每一声咳嗽,都是命运转身时

与时光的接头暗号


屠牛记

满坡的牯子,其中的1头

将被他在年关屠宰,用以犒劳

那些奔波在家门口的

饲养员。冷风吹,他翻着犄角上的

编号。这些温顺的家伙,每双眼睛

都是他在艰难岁月里,向上攀爬的

见证,每根毛发都写满

人心的秘密。从1到131

他一次次否定,一次次避让

那些温柔的数字背后,都藏着一个

上升的奇迹和下沉的窘迫

他不得不以抓阄的方式,在牛群中

布下一张残酷的网,让赴死的概率

降落成一个温柔的圈套。屠牛者

从山上下来,手中的刀子

在金黄的肉身中埋下陷阱

正午寒风割脸,柴火旺,他心里

“哎哟”一声。从明天起

所有陆续出栏的牲口

都将在合作社的封面

打开一个坚硬的出口

在这面向阳的山坡上,活着的指标

准确地覆盖,山脚

渐次升腾起来的炊烟


守 护

云脚是一个小小的村庄

坐落在山腰上。连户路打通后

村民小组长刘天友,每天总是

很早就起床,从东到西

把寨子走一遍。云脚的村路上

明晃晃的太阳能路灯

安装不久,刘天友睡得很晚

他总是在最后一丝光亮

消失后,才谨慎地闭上眼睛

己亥年,人间大疫

村民们都窝在家中

刘天友把家里的音箱搬到村口

每天,一遍遍地喊

人们的名字。他告诉我

生命的网格在于

提醒每一个人,让他们知道

自己还活着


女 儿

她想把老人从背上放下来

但那双瘦削而有力的手,始终

死死地钳住她的肩膀,像溺水者

握紧最后一根稻草一样

电梯徐徐上升,中途有人上下

楼显上的数字暗淡而缓慢

她背心里有汗珠流淌,像虫子

爬过布满烦恼的中年

九月的偏头痛,让她敌视

虚空的身子,故意留长长的指甲

在人群中也倍感孤独的时候

就使劲地掐自己的眉弓

她背上的老人,是从乡下

输送到城里的搬迁户,每次上楼之前

都要去社区办公室找她

仿佛要以这样的方式,来束缚

她一空出来就狠狠对准自己的

双手,让一个

疼痛在多重角色里的母亲

认真地做一个女儿


走干河

从县城出发,可以选择

至少3条道路,通往

那个叫干河的村庄

作为走访者,舍近求远并不奇怪

如果想让某次行程

更能代表人间的声响

我会在清晨出发,徒步登上

那些衰草遍布的山岗

与坡上的牛羊擦肩而过

秋冬时节,我喜欢

循着炊烟妖娆的身段,与那些

表情坚硬的家伙说话,向他们

打听一些可能没有发生过的

事情。最后说到一条河

水波隐约,杂树丛生

鸟雀栖于翅膀,高处的铿锵

代表云朵看守穷途

所有人一齐回到

同一种奔袭的浩荡。他们

只想告诉我,从这里走出去

除了背对日落

追赶自己的影子,永远没有

第二种可能


为父者

嘎拉沟的村路上

行走着拄拐男人赵安顺

雨下得很大,他堆放皱纹的脸

爬满未知的惊恐。仿佛一场大雨

会让半生匍匐的光景

轰然倒塌。嘎拉沟的风口

3个孩子的作业本上

写着不同视角的父亲

1个蹒跚泅渡,掬风雪孤独养育

1个行踪猥琐,有负生命尊严的

代谢;最后1个画符筑梦

浮泛自欺,高大的泥塑屹立纸端

刻画一条仓皇的迷途


樱桃红

樱桃熟了,娇嫩的身子挂在枝头

像初生孩子红扑扑的脸

他将一把伞倒立在树下

用力摇动树干

清晨的小雨洒落一地

新婚的男人,在这个春天

干完这件事,就要到广东去

那里有很多工厂

有很多人在时间绵密的针脚里忙碌

在这个春天,樱桃红得那么奢侈

贪睡的妻子总是说,樱桃令人讨厌

讨厌的是一场春雨过后

湿滑的路上就没了人影

这稀疏落下的樱桃,每一粒都像是

自己脸红时

突突的心跳。


唱读时刻

冻龄男孩余小帅18岁

身高不足100厘米,娃娃脸

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自习课上

老师让默读课文《月夜忆舍弟》

他不小心就读出了声

“露从今夜白呀,月是故乡明啦……”

读着读着,就流出了眼泪

读着读着,就呜咽起来

全班同学都转过头去看他

连午后的阳光,也不偏不倚

打在他脸上

“有弟皆分散呀,无家问死生啦……”

读着读着,就睡着了

深秋的课堂上,他梦见哥哥和姐姐

梦见自己骑着流水到远方去

没有人忍心叫醒他,就连老师

也兀自沉默着

把准备发给异乡工地上去的

那条短信,轻轻删除。


郭家河的清晨

如果不是低垂的晨雾锁住

牛羊上山的脚步,我会一直认为

所有生灵都寄宿在

人间的低处。活着的符号是那么拥挤

就连雨水节气,也紧紧踩住

大年的尾巴。荷锄者

是一群从远方归来的人

离开之前,他们紧跟太阳的身子

从东面的坳口出发

去西边的山顶上栽种土豆

需刨开瘦地里匍匐的草根,才能

将一年中最嘶哑的部分

托付给被乡愁缝死的秋天

这是春节后的某日

郭家河的清晨,有须发如雪的老者

空着两手到街上去,一路哼唱

一段老去的童谣

明空无影,流水不鸣。我攀着

一匹马温柔的响鼻,走访半坡上的村庄

尺幅之路,一条串着一条

连通了一座村庄

短暂的沉默


凿石者

为一块石头翻身,需要

腾空一片满怀心事的土地

让顽劣之躯绷紧的灵魂,不确定的

前生、今世,找到一条活路

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凿石者

他低过身体的扁錾

每凿往一处,都具体到

生前可知的柴米,和

身后未知的隐忧。在那片

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空地上

他举过肩膀的铁锤,落下时

至少需要命中3道铿锵的脉搏

第一锤给堂上的父母

医治古稀之疾;第二锤为膝下的儿女

打通入世之路;第三锤

要小心翼翼地落下,不偏不倚

砸中纹理,以退避风雨庞杂

抚慰不惑之伤


等 待

大雪下了一宿,醒着的老者

在村庄的后半夜

拢一个火堆。炉架上炖着羊汤

添水数次。雪在房顶上打仗

每一声都那么急促

女儿3天前从广州出发

回家的路上,她所经过的地方

佛山、肇庆、贺州、桂林、贵阳……

都在下雪。他用一根木棍

在柴灰里写下那些被修改过的

时刻表。手机铃声黯哑

大雪簌簌落下。村庄里的雪

根本不像雪,像一个老者

头顶疯长的白发


云 上

公路捆在山腰,转20道拐

就到那个叫云上的村庄

有人家30余户,多年来,人们

在房外种树,用篾条堵死

树干之间的缝隙;不用圆形器皿

防止它们一溜烟滚到

10里开外的山脚。云上的云很寂寞

总是避开房顶上升起的炊烟

在高高的天空,俯视草甸上

散落的羊群,让村里的

周云、黄云、张云、刘云……

把软绵绵的乡愁带到异乡去

云上的云有一个狭窄的户口

在我入户访贫的那些日子

总是围在我身旁

用近亲的偏旁和部首,告诉我

她们在表格上的关系,以及

这小小的人间所发生的一切


桑 田

要有足够多的云朵,才能把天空

撑得更高;要有人怀揣心事

仰望陡峭的生灵,那被炊烟锁住的

地方,才配叫做沧海

归来者,在坡上培植桑田

让古来的贫穷,化蝶于

洁白的茧中

始终放不下离人的身段

在梦里轻装远行,采桑葚煮酒

用马蹄踏出上山的路

让鲜红的液体稀释艰难时运

半坡里的合作社,躺着春天温暖的

表格,和80户人家的生计

美丽的桑树,汲高处的雨水煎服乡愁

医治人间疾病;用绿色的腰肢

养育我的故乡

作者:尹 马

审核:   责任编辑:张宗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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