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迎华诞,唱响百年”征文作品选㉝|追 光 记 (朱金贤)

 2021-03-29 17:45  来源:昭通新闻网

鲁德河穿越峡谷,沿山崖奔泻而下,推着炉房河奔腾向前。两侧的群山往后一仰,腹部稍稍抬起,从河床到山脚,形成几块平缓的坡地。人们在这里起房盖屋,世代耕耘。在清晨和黄昏宁静的光影中,几缕淡淡的炊烟飘起来,掩映着破旧的老屋。青烟裹着黄土在风里轻荡,呈现出极不真实的景象,让人陡生一种隔世之感。入夜后,那些电灯渐次亮了,微如萤火的光在风中喘息。几个小时后,所有的灯同时熄灭,大山再次陷入无边的黑夜。

这是我对鲁德村最早的记忆,我对电的印象,也是从那里开始的。鲁德村——我母亲的故乡,隶属昭通市巧家县炉房乡,20世纪90年代,还是一个陈旧、破落的小村子,蜷缩在山河的交界处。村子不大,但人们居住分散,从山腰到山脚,零星散落着一些泥墙瓦顶的房子。母亲带我回娘家时,住在山脚下小舅的瓦房里,那里离河不远,屋后是一片松林,我夜夜听着松涛和水声入眠,时常梦见在摇晃的水下从一盏灯走向另一盏灯。多年后,那里变成了炉房水库,当我一动不动凝望着幽暗的水面时,年少的记忆在脑海中泛起波澜,我突然明白了那个梦境的喻示。

群山与流水碰撞挤压,让鲁德村一年年缩小。河水在时光里堆积,一点点淹没房屋、土地,一个完整的村子被水流击成很多碎片。一部分人留下来,守护祖宗埋骨的土地,一些人如四散的蒲公英逃离故乡。有人去了省外,有人去了昆明,有人不知下落。小舅一家远走思茅,投石问路般,艰难经营和老家完全不一样的生计。

天地不语,逝者如斯,每个人都在时代变迁中经历或好或坏的境遇。当我透过浪涛聆听水底那片土地翻腾的回声时,冥冥中觉得,每个人都该有所承担,每一块土地都有使命。人生的魅力,在于每个人都要面对未知的旅途,尽管难免遇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但我们用大山里微弱的灯火指引脚步,努力靠近光,靠近心中摇摇欲坠的理想。

鲁德河下游,地势险峻,水流湍急。源于水的恩赐,山谷中一片狭窄平缓的河床上,建起一座小型发电站。我不知道电站建于何时,从记事起,它就有些破烂。几间矮小的房子,门上各挂着一把大铁锁,里面的机器成天发出轰鸣声。电站一侧临近悬崖,站在房顶清晰可见从崖顶飞泻的流水,闪着透亮的白光。若是雨季,裹着泥浆的洪水从高处砸下来,像很多巨大的猛兽席卷而去,电站在巨浪拍打下摇摇晃晃。平日里,电站周边少有人迹。炎热的夏天,小伙伴们去河里游泳、摸鱼,路过电站时会调皮一下。年少未经世面,他们对房子里发电的家伙抱有强烈的好奇心,总是凑近墙上的小洞,用一只眼往里面看,不时对旁人做鬼脸。有人夸张地比画,说看到了什么,另一个人凑近看,黑漆漆的一片。受骗的人还纳闷呢,一串笑声已在山谷里回荡。

电站虽小,用处却不小。日子进入冬天,一向冷清的电站就变得热闹起来。那几间房子的门难得开着,孩子们乘机溜进去,看看那些发电的大家伙,还有打糠机。通往电站的小路上,可见稀疏的人影,他们弓着腰,背着干透的紫花草,到电站打糠,准备来年的猪食。这个季节,小舅格外忙碌,他是电站的管理员,还要帮村里人打糠。这是又脏又累的活计,小舅全身沾满灰尘,像是每天钻土洞一样。尽管如此,小舅从不靠打糠赚钱,只收很少的钱作电费。他常常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吃点亏没什么,人一辈子,总有用得着别人的时候。

山里的人,最讨厌黑夜,无法下地劳作,还漫山一片漆黑。多年来,小舅的双脚像上了闹钟,他总是在八点钟赶到电站,准时把电送到每家每户,无论风雨,雷打不动。群山里灯光星星点点、忽明忽暗,但在人们心里,那是一团团照亮黑夜的火焰,他们满身的疲倦也随之融化在那些火焰里。

相比电灯,我更关心录音机,那长长的魔盒,仿佛装着无数精彩的声音和故事。家里灯亮时,我的心一紧,不由自主盯着供桌上那台老式录音机,渴望小舅赶快回来。每个夜晚,当小舅把插头插到灯头上时,录音机立刻“活”了起来。我们围坐在火塘前,听听别人的故事,也聊聊家长里短。那些欢快的、悲伤的音调,瞬间把我变成故事里的人。

兴致正浓时,屋子渐渐暗了下来。录音机的声音变得浑浊,像是在哭泣。我看看那根细如线的灯丝,挣扎出点点红光,像大火将熄的余烬。小舅关了录音机,起身往外走,我知道,他要去电站断电了。

我问过小舅,为什么要断电呢?他说,这是水电,时间长了供应不上。我心里想,要是不用水发电多好。后来我知道,我们用的电大多是水电,只是那些年设备落后,水量不足,发不了太多电。那时,我对“水电”又恨又爱。恨,是因为总在故事没讲完的时候,电力变弱,录音机卡住了。可是我又无比盼望夜晚的降临,因为小舅和他的录音机,总是让我产生奇妙的欢喜。

上小学后,我很少再见到小舅。偶尔听母亲说,小舅一家要搬到思茅。我问母亲,为什么要搬家呢?母亲红着眼眶像刚哭过,她叹气说,修炉房水库,要淹了小舅的房子和土地,政府让他们搬到思茅,有什么办法呢?

多年来,“思茅”像一个结悬在我心中。小舅搬家后,我再没去过鲁德村,不得不承认,我对思茅也产生了淡淡的抗拒情绪,我以为时空的阻隔终将把我们变成最亲的陌生人。

多年后,我路过思茅,左思右想,还是打电话给小舅说去看看他。他从手机上发了定位给我——六顺镇竹山河村,我开车沿着狭窄崎岖的山路艰难前行。可我终究无法感受到,20多年前交通不便时,小舅从一座大山搬进另一座大山,经历了怎样的艰难。

正是夏末,气候炎热,茶香从很远处飘进我心里。小舅挎着一个篾制背篓,在家门口的茶山里采茶。阳光爬上他的脸,抚平了皱纹,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沧桑的笑容。站在那片浓浓的绿意中,我看到群山深处零星地散落着一些房子,可是少有人影。眼眸所及之处,除了茶山,便是密密麻麻的树林,说是万山老林也不为过。

小舅说,他来竹山河村22年了。最初的那几年,靠着水库补偿款生活,吃了上顿愁下顿。后来开荒种茶,现在有了几十亩茶山,吃穿不愁了。尽管已年过50,但小舅脸色红润,身体略微发福,看上去生活不错。

那夜月亮很圆,小舅新盖的二层楼房里,灯光亮如白昼,电视里传出优美的歌声。我们心里都有很多话,可是怕触及往事都说得小心翼翼。后来我们说到炉房水库,说起那座被淹没的电站,小舅突然有些难过。他说,刚来时生活无望,又回鲁德村找出路,可他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时间停了一下,小舅勉强一笑说,那么大的水库,总要有人作出牺牲,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靠着茶叶活下来了。

我看着小舅,他眼里溢满泪花。我知道,以小舅为代表的那一批移民,尽管有挣扎,不甘心离开故土,但在家国大义面前,他们选择了牺牲。

不过可以确信,时光没有亏待实诚的人。这么多年,小舅从清贫走向富足,我从稚拙的少年摇摇晃晃跨入青年,走进灯火闪烁的城市。略去其中的兜转和波折,我们始终向光而行,用勤奋之灯点亮漫长黑夜。我也相信,每个人身上的一点星光,一齐洒向人间,将如阳光照耀万物,永不消失。

(朱金贤/文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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