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瓜 心 脏

 2021-03-18 15:07  来源:昭通新闻网


“妈妈,张口!”

女儿舀了一勺西瓜,我吃完这一口,她才开始抱着半个西瓜吃起来。

女儿把一个小西瓜一分为二,在一半的中心位置用勺子转一圈,一个袖珍的半球就盛在了勺子里。那一勺西瓜又沙又甜,是一个西瓜最精华的部位,女儿叫它“西瓜心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会把“西瓜心脏”喂给我,好像是一个剪彩仪式,我吃了这口,她才开动。

我把“西瓜心脏”含在口中,久久舍不得咽下,直到冰凉的西瓜变得温热,才慢慢咀嚼,细细品尝。它顺着食管到达胃里,感觉心里甜甜、暖暖的。

十四岁,女儿已经知道,要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最爱的人!

四十多岁的我却总是把最差的脾气和最糟糕的一面留给最亲最爱的人。

《红楼梦》里贾宝玉曾说过这么一段话:“女孩儿未出嫁,是一颗无价之宝;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了光彩宝色。再老了,就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还说:“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

最初读到这些话,觉得甚是可笑,怎地如此荒唐?女人一结婚就会如此可恶?后来才渐渐发现,女人的面目可憎是从有了孩子以后,特别是孩子上了小学后,越发变得让自己都痛恨起来。

回想女儿上小学前,是那么纯真可爱,她成天围着我,像一只赶不走的小鸡。

女儿两岁时教她读“a、o、e”,她紧盯着我的嘴唇,小小的嘴巴努力地模仿着我示范的形状,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等她发出正确的读音,我夸奖她:“学得太好了!”她接口就说:“聪明、聪明。”

每天清晨,当我醒来,看着她肉嘟嘟的脸蛋,卷卷的睫毛,心中不禁柔情四溢。在睡梦中,她粉红的小嘴微微翘起,时而撇撇嘴,时而笑起来,时而嘟着嘴,丰富的表情让我百看不厌。脸上柔柔的绒毛随着均匀的呼吸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她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皱了皱眉头,用小手揉了揉鼻头。她的眼神遇上了我的眼神,她冲你甜甜一笑,伸手搂住了我的脖子,我的世界完全融化在她的爱意中。她是那么信任 、依恋我,全心全意地爱着我。

有一段时间,女儿特别喜欢玩一种游戏:假装往别人嘴里撒各种调料。她说:“这是糖。”我张开嘴巴,她手中假装拿着个瓶子往我嘴里撒,我就要做出甜甜的样子。如果撒的是盐,我就要做出很咸的表情,她会假装给我倒上一杯水喝。如果是辣椒,我表演像是要燃烧起来,十分夸张的样子,她就瞪着眼睛,惊慌失措,满脸心疼地说:“吐出来!吐出来!”两只小手捧在我的面前,接住我吐出来的东西。

吃包谷时,她会喂我吃。模仿着我的动作,把包谷掰下一颗来,放在嘴皮上试一试,然后说:“已经不烫了,你吃嘛。”每掰一颗都要重复这个动作,说同样的话。

樱桃上市时,红彤彤的樱桃放在篮子里,让人垂涎三尺。我把樱桃放在水里冲洗一下。女儿见状,大叫起来:“妈妈,你这样会把樱桃淹死掉。”

挤牙膏时,我不小心弄掉了一点在洗脸盆里。“妈妈,你应该给牙膏道歉。”女儿一本正经地说。“你说什么?道歉?”我疑惑地问。“是的,你应该道歉,因为牙膏不会游泳啊!”

外婆在客厅里扫地,在一旁玩玩具的她,突然丢下玩具,屁颠屁颠地跑到厨房。过一会儿,她双手费劲地抬着灰撮拿给她外婆。

我和外婆给她洗澡,她在澡盆里蹦来跳去,打上香皂就像泥鳅,浑身都滑溜溜。一个侧翻,一盆水打翻在地,澡盆里的两块毛巾也顺着水流,一下子冲进了下水道。我和外婆浑身是水,又担心毛巾堵住下水道。狠狠地骂了她一顿。她哭着说:“你们是心疼毛巾呢,还是心疼娃娃?毛巾又不会喊妈妈、外婆。”我听后哭笑不得。

4岁时,我去换鞋子的拉链。坐在修鞋摊前,刚脱下一只鞋子,女儿赶紧把就把她的小脚伸在我面前:“妈妈,你那只脚踩我脚上。”

每晚睡觉前,她总是跑进房间做好准备工作。打开取暖器,抬来自己的尿盆,拖好我坐的凳子,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把两只小手放在双腿上。看见我抬着水盆进来后,立马坐直了身子,眼睛直视前方,头也不转动一下说:“妈妈,我一点都没动,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帘,表现好不好?”

早晨送她去上幼儿园的路上,她总是一路紧紧拽着我。“你怎么老是扯着我走路呀?”我奇怪地问。“妈妈,路上汽车太多了,你走边上一点。要是你被车撞死了,我就没有妈妈了!”她仰着头严肃地对我说。“那你走外面好了,我走在里面,你保护我啊!”我故意逗她。“好啊!好啊!妈妈,我走外面,如果被撞死了,你还可以再生一个!”她蹦跳着走到我左边。我的心一下子好酸楚。

一天晚上,下了晚自习后,我去接她,上车后她垂着头,不言不语,很反常的样子。要知道她可是一只小麻雀,小嘴巴整天说话不歇气。

我问:“怎么啦?宝宝。”她红着眼睛,看着我,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妈妈,李小龙死了!”她一下子趴在汽车门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最后变成嚎啕大哭。

我松了一口气,那段时间中央电视台在播放《李小龙传奇》,她和外公、外婆每天晚上都在追剧。那天晚上应该是放到李小龙死亡的那一集,4岁的女儿第一次对死亡感到伤痛。看着车窗外,翻飞的落叶,我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法国电影《蝴蝶》中那位爷爷对小女孩说:“死亡也是生命的一部分,不过它进门之前是不会敲门的。任何人都不能肯定,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临。”而我无法对女儿说,李小龙早在35年前就已经离开人世。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我爸爸,有一瓣良心。”“一瓣?”我很是奇怪这个数量词。“他会送我去上幼儿园,给我们开电热毯,还帮你扯白头发。”她歪着脑袋说。“那我呢?”我问。“你有两瓣,你要比他多,你帮我做多多的事。”她伸出两只手,张开一个大大的怀抱,好像多多的事情就在她的怀中,抱不动的样子。

有一天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她突然说:“我太想我妈妈了,想得眼珠子都掉出来了。”女儿的姨妈打趣说:“那你有多想我?”想你想得掉出一只眼珠子来。”她指了指自己的右眼。

有一段时间,她在幼儿园里背《三字经》入了迷,回家来就念念叨叨。在沙发上跳来跳去,指着她爸爸说:“你是纣王!我是武王!”我们一头雾水。“我要把你灭掉!”她大喊着。“你在说什么呀?”我感到莫名其妙。“三字经里说‘周武王,始诛纣,八百载,最长久。’”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5岁那年,她和她爸爸在房间里打闹,她爸爸不小心踩到了她左手的大拇指。她忍着眼泪,跑出来告诉我们。我们都夸她勇敢、坚强。过了一会儿,她一个人进了另一个房间,还轻轻地把门关上,我好奇地想看看她在房间里干什么。推开房门,见她蹲在地上,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那个受伤的大拇指高高跷起来,像雄鸡高昂的头。无声的眼泪已打湿了面前的地板。“怎么了?孩子。”我心疼地问。“实在是太疼了!我要躲着一个人哭一会儿。不让你们看见。”她抽泣着,努力地咬着嘴唇,对着受伤的大拇指,从牙缝中吹出一丝丝冷气。

这么小的孩子已懂得不要总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的伤口。受伤后,应该找个无人的角落,自己修复伤口,擦干眼泪,用笑容面对外面的世界。

记得2009年2月下了第一场春雨,微雨只是打湿了地面的一层薄土,心里正期待着一场更大的春雨滋润干涸的土地。一抬头,看见天空挂起了一道绚烂的彩虹,我和女儿站在窗前欢呼起来。

“妈妈,我想爬上去。我想爬到彩虹上去再滑下来!”女儿在窗台上叫着,她举起两只小手,一刻不停地跳跃着。这个架在天空的彩虹滑梯在她的指尖上滑动,从天的那边滑向她的心间。

外婆家楼下有一个双杠,每天从幼儿园回来,她都要去翻爬。在双杠上爬上爬下,像只灵活的小猴子。坐在高高的双杠上,向比她小的小孩发号施令,仿佛自己是个俯视群臣的帝王。有时累了就用脚勾着双杠的一端,仰躺在双杠上,觉得真是其乐无穷。有一天回家来,洗完手后,她对我说:“妈妈,我的手心变硬了,像有块玻璃。”我抓过手来一看,两只小手掌竟然满是老茧。做自己喜爱的事,厚厚的老茧就是闪亮的勋章。

她常常自己编一堆故事讲给我听。有一天去幼儿园的路上,她从小猫钓鱼的故事中杜撰了一个小白兔追蝴蝶的故事。讲完后她说:“你知道,小白兔为什么要去追蝴蝶吗?”我说:“因为蝴蝶漂亮啊!”“不对,再猜。”“因为小白兔想和蝴蝶一起玩耍。”“更不对,我告诉你吧!因为,蝴蝶的一条腿像胡萝卜。”

转眼间,女儿已上小学一年级。所有的爱也渐渐在每天的学习作业中浸泡、冲刷、甩干、挥发。

从握笔的姿势到写字的速度,从计算的方法到背诗的吐字,从起床的拖拉到吃东西的磨蹭……分分钟都是让我生气上火的节奏。

我丧失了耐心,家里充斥着我超高分贝的咆哮,双手忍不住在书桌上练起了排山倒海的武功绝学。

早晨才睁眼就匆匆忙忙送去学校,中午吃完饭要做一会儿作业。晚上放学回家,吃完晚饭,又开始了作业模式,有时候都要写到很晚。

最初上学的新鲜感丧失殆尽,她开始在这个固定的模式中挣扎。洗脸、刷牙的时间拖拉得无比漫长。牙刷、水珠和泡沫在镜子上组合成千变万化的图案,漱口缸里吹出不同形状的泡泡。洗脚时边看漫画边烧一壶热水往盆里加,还告诉我苏东坡就是这样读书的,她是在向古人学习。坐在马桶上就把藏在卫生间柜子里的玩具拿出来摆玩,嘴里唠唠叨叨扮演角色。

曾听过一个教育专家的报告,他说经过数年的跟踪调查,他发现一个与人们认知相反的现象:城市里的中小学教师能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优秀人才的并不多,即便是十分优秀的中小学教师,他们的子女能成为杰出人才的比例也要大大低于其他知识分子。

身为教师的我,常常在女儿面前扮演教师的身份。以教训的口吻对女儿说话,总是像要求学生一样要求女儿,言行举止中规中矩。结果,这种缺乏感情的冰冷让她产生逆反心理。面对咄咄逼人的我,女儿很难做到以正常的心态去面对这些不公,也无法通过自己弱小的内心化解掉这些问题,所以她选择以隐蔽的方式进行反抗。

消极怠工的模式让我从心烦意乱到怒不可遏,战争一触即发。只要批评她的行为,她就用力地关上卧室门,拧上锁,任你怎么拍门都不开。作业也不做,甚至早晨都不去上学。

当了母亲之后,不止一次问天问地: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辅导孩子做作业!

很快,网络上流传的一张“家长与孩子辅导学习共生关系图”。小学阶段:家长对孩子“对知识体系驾轻就熟,对待孩子脾气暴躁,连吼带骂”,孩子只能“委曲求全,一声不吭”;中学阶段:“家长节奏开始紊乱,着急上火,偷偷翻资料才能辅导孩子”,孩子“在一次次失望中摸清了父母的文化水平底细”;高中阶段:家长“干瞪眼,连题目都看不懂,退居二线甘当保姆”,孩子“独立学习,学习已经和父母没关系,他们是文盲”。

图片说明则略带调侃地表示:“这张图告诉我们,大多数家长只有在小学阶段陪读时才容易情绪暴躁。那是因为他们知识水平有限,小学知识还能应付。到了初高中还能辅导学习的家长越来越少,你见过几个爹妈随口咆哮而出布尔代数、闭曲面分类?不客气地说,很多家长除了加减乘除,啥也不会了。”

渐渐地,当女儿能力足够强大,可以和我进行抗衡时,她便和我产生激烈的冲突,这个阶段便是青春期。

由于教师的角色固化,由于盲目过高的期望,我很难发现女儿的闪光之处,总是看到她的不是,觉得她浑身都是毛病。于是,训斥、责罚、打骂,还有羞辱接踵而至。我习惯了对女儿行为的否定评价,给她身上贴上标签。

“你这样磨蹭,永远也别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你书写这么乱,老师能看清楚吗?你妈就是老师,真是丢我的脸!”“你考这么点分数,对得起你外婆每天给你做的饭吗?”“你这次成绩这么差,什么鞋子都别想买!”

最后我发现任何的否定性评价都没有用,唯一有用的是,通过消极心理暗示,女儿绝不会让我的评价落空。

她磨蹭的时间更加漫长,她甚至在马桶上坐了一个小时;她的书写更加混乱,那样可以更快速写完那些该死的作业;她的成绩更加糟糕,她就是要丢尽你的脸;她常常和同学在外吃饭,那样就不觉得亏欠她外婆的付出;她在鞋子和裤子上故意剪几个破洞,那样子更像屌丝。

落空的是丈夫对我的理想。丈夫曾以为身为教师的我,教育自己的孩子一定是合格的母亲。但事实证明,许多合格的教师都不是合格的母亲!现有的教育方式,使得教师大多是应试主义者,过度关注孩子分数的升降,时时以成绩为最终目标。

我灰溜溜地退出了对孩子的教育。我和丈夫分工合作,我负责生活,他负责学习,从此天下太平。

丈夫和女儿一起学习二次函数,一起背英语单词,一起在花园里追逐打闹,一起看宫崎骏的《幽灵公主》,一起学习计算机的编程,一起在羽毛球场上厮杀,一起在厨房里制作冰激凌蛋糕,一起吃烤肉……

丈夫成为了女儿的顶级玩伴。他从不高高在上、盛气凌人,他以一个朋友的口吻和态度对女儿说话。他以成年人的经验给她提出最富有价值的建议,最理想的计划,最具有智慧的思考。女儿信任他、追随他、喜爱他。

女儿变得越来越自信,越来越开朗,越来越阳光。

我在女儿的成长中也学会了自我成长。作为母亲,不要把自己的期望强加在孩子身上,期望越大,孩子的痛苦就越多。

龙应台在《目送》中这样写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有时父母总以为是我们陪着孩子长大,现在才明白是孩子在领着我们一起成长。曾经有人说,当人们长大成人步入社会,却发现自己生活得一塌糊涂后,是否应该考虑把目光放在孩子身上,重新学习如何做人、如何生活。

每个孩子都是天使,当天使啼哭落泪,她就坠入了凡间,成为你的孩子。所以每个父母都不该辜负你的孩子,因为她曾为你放弃了整个天堂。

好在,女儿拥有一颗“西瓜心脏”,纯净、甜蜜、沁人心脾。那我们成年人呢?在俗世里,内心为何那样干涩?为何那样焦虑?

作者:陈允想

审核:刘静涛   责任编辑:陈允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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