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溪忆往

 2017-01-18 10:30  来源:

☆ 符 力

水牛之死

 太阳出来不久,就把整个沙土院子晒得热烘烘的。我站在爸爸的旧船板上,看见南淡河花白一片,知道那也是被太阳晒出来的。

 喔,那是哪个月份的事呢?我想不起来了,反正那天很热,闷热,没有风,橡胶树叶半天都懒得动一下,好几只灰翅膀红屁尖的蜻蜓在院子里飞旋,又飞旋,看起来像发了神经一样。还没到中午,黑狗和黄狗都受不了,它们张开嘴巴,不停地喘气,舌头伸得长长的,不停地抖动,掉口水,还看着我,好像我背后藏着好多骨头不给它们吃呢。

 跟爷爷泡澡回来,我听见妈妈对爸爸说:“红专连队的水牛死了,太阳晒死的。”

 第一次听说水牛死了,我眼前的景物颜色骤变,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尔后,我想起看河面时,确实发现一头水牛在对岸的斜坡上低头吃草,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被太阳晒死的水牛,正是几个小时前远远看见的那一头牛。

 外溪的水牛都那么乌黑,壮硕,威武吓人,能被太阳晒死吗?我不信,怎么能信呢?可是妈妈说,放牛工人直到中午都想不起给牛松绑,让牛喝水,害得水牛被太阳活活晒死了,真的死了,连队里用手扶拖拉机拉走的。

 那头水牛的死,让我听得全身热烘烘的,我感到心慌,难受,一个庞然大物就那么轻易地被太阳晒死了,我在太阳底下晒着也会死掉吗?我不知道,不敢多想自己,只想那头水牛。水牛倒下去,可能像山崩一样大声吧?可是有人从那里路过的啊,难道没有人听到吗?没有人看见吗?那最后发现水牛死了的人是谁?放牛人到底干什么去了?

 喔,我满脑子都是问题,满头都是汗水,我感到可怕,感到大热天好可恶,毒辣的太阳更可恶,可是我该拿太阳怎么办呢?

 这头水牛的死,让我害怕,另一头水牛的死令我悲伤,吃不下饭,神神叨叨,以致妈妈怀疑我生病了。

 那是一个节日的前一天,我跟爸爸从红专连队那边回来,太阳照得我后背发烫。快走到桥头的时候,我看到红土路左边有好多人围着两头水牛,水牛黑犄角,黑皮毛,又高大,却都跑不了,它们长长的犄角,大大的头颅,被黑色绞丝绳子死死地绑在马尾松上。是的,一棵松树上固定着一头水牛,牛头动弹不得,四蹄拼命踢踏,长尾巴狠狠地甩动。

 天啊,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哦?我用力扯爸爸的手腕,爸爸说,宰牛,小孩子别看!

 啊?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爸爸拉起小手走过了桥头。

 我把目光从水牛尾巴上移开的那一刻,注意到那些人脚下摆着一把大铁锤和一根扁头铁钻子。我一时弄不清那些工具是用来做什么的,回到院子前的橡胶树下,摸了好久石磨,才想明白那是用来宰牛的家伙。那些人肯定是把铁钻子对准水牛的后脑勺,然后举起铁锤往铁钻子上砸下去,不会动弹的牛头就会被铁钻扎穿,鲜血就会喷出来,流得满脖子都是;这样,四只蹄子拼命踢踏得土块飞溅,长尾巴甩得呼呼响,那都没有用了……天啊,我真能想象,我突然感到某根筋在体内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仿佛铁钻子也扎进后脑勺了。噢,太可怜了水牛!为人耕田犁地又拖车拉木料,完了还要死在斧锤之下,为节日的餐盘里添上一大堆美味,任人狼吞虎咽。

 如果我的头颅和脖子也被人绑在树干上,如果铁钻也在后脑勺猛烈地扎一下,那么我,我……我浑身颤抖了,身子发冷了又变热;我絮絮叨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妈妈叫我吃饭,我记不得怎么回答她了,反正她从厨房那边走过来用手背碰碰我的额头,问我是不是生病了?

 我没病,什么病都没有,只想哭。

 快到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桥头,绑水牛的那两棵松树还站在那里,树下有血迹,被牛蹄子刨出来的、踢踏出来的新鲜红土,有的溅射到路中央了。两头水牛都不在了,没看见它们血淋淋的死,好像宰牛这件事看起来并不可怕,可是,我爱想象,偏偏想得准确无误……

 噢,我哭不出来,我就要崩溃了,可是桥下的溪水还在哗哗流淌,野鸭还在水草丛里嘎嘎叫喊,从院子里跟我出来的黑狗抬头看着我,还摇着尾巴,我就要崩溃了,它们知道些什么?

 第三次遇到水牛死亡,是在1980年。那时候,爸妈把我和弟弟带回老家上小学了。一放寒假,我就和堂哥从老家徒步到外溪看爷爷和小婆,近四十公里的山路,把我们走得精疲力尽,脚丫冒血包。在那里,我只见到无限想念的爷爷和小婆,全家生活在一起,满院子都是鸡鸭,已是昔日场景了。不过,黑狗还在,还认得我,还是一样地追着我跑,跳起来把前脚搭在我胸前,舔我吐在手心里的唾液。我把手掌翻过去抚摸它头上的毛发,大半年过去了,才这样接触我心爱的黑狗,好心酸。黑狗看起来苍老了一点,爷爷和小婆好像也老了不少,想想好心酸。好像是这个原因,我更加不爱说话了,常常是爷爷和小婆有事问我,我才回答。每天早上,要不是我,就是堂哥先解开绳索,把水牛从牛圈里放出去吃草,傍晚又把牛儿牵回来拴在石盘上。没事的时候,我们帮爷爷煮饭,替他提水洗衣服,天黑了,就在煤油灯下写假期作业,直到哈欠连连才上床睡觉。在那里,我跟堂哥每天就做这些小事,其他的也没帮上爷爷和小婆什么忙。反正,每天都过得很清静,每天都很寂寞,希望假期快点过完,早些回老家上学。

 后来,一件令人发怵的事情出现了,我们回老家的日期也因此提前了。

 记得那天早晨,雾气还没消散,我向牛圈走去,准备像往常一样给水牛解开绳索,放它出去吃草,而水牛倒卧着,一只犄角和半边脸抵着地面,压着没吃完的青草,另一只犄角朝着天,肚子圆鼓鼓的,三条腿几乎蹬直了。什么回事啊?这牛还睡着!我本想踢它一脚,可是那只滚圆突出的大眼珠把我看怕了,我伸手去推它那只朝天的犄角,却不见它有什么反应。天啊,我意识到水牛不是睡着而是死掉了!怎么会这样?昨晚牵它到河边喝水,又牵它回来拴着,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我慌张极了,赶紧往后撤,大声叫起来:爷爷,爷爷啊!

爷爷和小婆看了那再也起不来的家伙,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转身朝院子那边走去的时候,我听到他们低声叹息,看见几片橡胶叶在他们身后飘落。

等了好久,爷爷才在红土路上托人把水牛不在了的消息传回老家。天快黑的时候,我爸爸终于赶到外溪,他说水牛不是吃东西中毒的,可能是被什么毒蛇喷毒气给喷死了。

爸爸来了,我那慌乱的心好受了一些,而他的话又把我听得双脚发抖起来。我注意到屋子后面的深山密林里鸟叫不停,好像还有风吹树叶的声音,好像草屋四周随时都有可能爬出一条会喷毒液的大蛇……

天黑了,爷爷、小婆、堂哥,还有我和我爸爸,大家都在煤油灯下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又停下来。后来,我爸爸跟爷爷吵架了,他说,你死都不肯把水牛给我,看吧,这下你满意了吧?满意了吧!爸爸的怨气里有哀伤,有无奈,我听出来了,于是我往爸爸身边坐得更近了一些。十六岁那年,爸爸来外溪跟爷爷打拼,1978年生下我小妹的时候还是没有半点积蓄,他决定从外溪回老家去生活的那天,爷爷拽着绳索不让水牛跟我们一起回去,为此,爸爸脸色难看极了,妈妈一路哭着,哭得我也跟着伤心起来。伐木、捕鱼、种橡胶、种水稻,为老家,也为外溪这个家,流了二十多年血汗,到最后,连一头牛都没得到,我爸妈够艰难,够委屈的了。可是,那又能如何?

天黑了,大家都累了,都该休息了。看到灯光里爷爷那无语的、昏暗的神情,我想张开双臂搂搂他,搂搂他,他是我爸爸的爸爸啊,而那一刻,我没有动,还那样坐在爸爸身边。


养鸭人来了

 那天,我和弟弟又在桥头钓鱼,蓦然听见很多鸭子啪啪走路、嘎嘎叫喊的声音,转身时,只见有人把一大群鸭子从红专连队那边赶过来。

 当灰黑鸭子的大部队浩浩荡荡地从桥头经过,叽叽嘎嘎的叫喊声简直要把我们两兄弟吵死。跟在鸭群后面的两个戴破旧尖草帽的养鸭人朝我们这边看过来,我觉得他们好面熟,又像第一次遇见那样陌生。我也朝他们看了一阵,直到他们沿着红土路走过桥头,把鸭子往我家的方向赶去。

 鸭子走远了,我才回过头来看水面上的浮标。等了好久都不见鱼儿上钩,我便叫弟弟把鱼钩收起来回家。我们扛着鱼竿回去,发现养鸭人指挥鸭群穿过我家院子,走向橡胶林前面的那片小河湾。什么回事哦?这些人干嘛把鸭群赶到我家的地盘上来呢?我搞不明白,连忙跑去花生地里问妈妈。妈妈正在除草,她说,养鸭人是从我们老家那边来的,是家乡人,来这里放养蛋鸭的。

 “从老家那边赶过来的?不会吧,那太远了!”听妈妈的回答,我感到很奇怪,“什么叫蛋鸭?”

 妈妈双手支着锄头把子,转过头来回答我:“母鸭,专门养来生蛋的!”

 后来,我一个人跟到水边去看那一大群鸭子。鸭子在河湾里洗澡,啄食,互相追咬,叽叽嘎嘎,一派闹哄哄的,不知道它们想闹到什么地步,真叫人受不了。

 我在一棵橡胶树下坐下来看了一会儿,便起身回到院子里。那两个养鸭人正陪我爷爷吃饭呢。他们竟叫得出我和弟弟的名字,招呼我们过去一起吃饭。我们哪里敢啊,爷爷不允许的,小孩子不能跟客人同桌餐饮,必须等客人用餐完毕了再说,否则,就难免屁股挨打了。

 养鸭人在我家屋子旁边搭帐篷睡觉,没有占我和弟弟的床位。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我听到养鸭人起来查看鸭圈是否牢固的讲话声。之后,我一直睡到清晨,才在雨声的淅淅沥沥、滴滴答答里醒来。爸妈和弟弟都起床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床上伸懒腰,揉眼睛,又打哈欠。忽然,我注意到草屋四周的屋檐都有雨水不停地往下滴落,草屋外面不远处,更远处,全是迷迷蒙蒙的。那是细雨不停的原因,我看出来了。

 我家的茅草屋外墙,不是用红泥、稻草糊起来的,那是我爸妈用木条、竹子和芦苇杆竖成一大排的。外墙老旧了,很多宽窄不一的缝隙就露了出来。有些缝隙大得可以跑进来老鼠,也难不倒猫咪进进出出。透过满墙的缝隙,我看见雨水从屋檐连续不断地滴向台阶,黄土做的台阶被雨滴滴出一道小小的水沟来,雨花就在那道水沟里瞬间开花又凋谢。这一切,有没有人注意到都是一样的;我还看到雨水不停地洒向只有半米高的,竹片围起来的鸭圈,昨晚还在那里叽叽嘎嘎的鸭群不见了,有我家半个院子那么大的鸭圈里铺满了浅草和鸭屎。浅草和鸭屎上面,这里一堆,那里几个地堆着数都数不过来的,白色的,青色的鸭蛋。雨水一直淋着鸭圈里外的丛草和沙土,淋化了鸭屎,还把整个和半个露出来的鸭蛋淋出圆润光洁的那一面。

 噢,太多鸭蛋了!从来没见过的景象让我惊呆了,看傻了。我特别想冲进鸭圈里捡鸭蛋,能捡多少就捡多少!哦,满地鸭蛋太令人着迷了,要是能捡多少就捡多少那该有多爽啊,可是,我不能冲出去,不是因为外面下着雨,而是爷爷说过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我坐在床上看着外面的细雨、绿草、鸭蛋和远处朦朦胧胧的林木,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我发现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却弄不清自己怎么哭了,也不知道养鸭人一大早就把鸭群赶到河湾里,还是赶到我爸妈收割不久的稻田里了?忽然间,我不像昨天那样讨厌那两个养鸭人了,我翻身下床,想出去看看那一大群灰黑色的、白色的鸭子。

 门框和门槛都让雨水淋湿了,院子里全是细雨和淡淡的水雾。鸡鸭躲进芭蕉丛中,立在辣椒树下,也三三两两地栖在厨房外墙边,雨水滴在它们身上,溅在它们身上,它们隔一阵子才摇晃一下身子,把雨水纷纷摇下来。炊烟在厨房顶上往高处冒,一股股的,浓的时候很浓,淡的时候几乎淡成薄薄的青烟。雨粒落进炊烟里,也落向橡胶林顶端,落向正在上涨的、迷蒙的南淡河面了吧?我站在草屋门口,看得最清晰的,只有头顶那顺着屋檐往下滴的雨水,我一点都不知道养鸭人把鸭群赶到哪里去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回来呢?

 我没有刷牙,没有洗脸,也没有穿拖鞋,就那样托着下巴,坐在矮凳子上等着,等着。


跟屁虫

 那些年,我最爱跟随爸爸了。爸爸要去哪?做什么?我脑子里好像没有这些问题,只有一个念想:跟上去,跟上去!因此,我常常惹爸爸生气,还让妈妈拿棍子追着打过好几回。

 一天午饭过后,爸爸准备去余叔叔家压生胶块,当他把第四盆胶块搬上船,我已悄然溜过去坐在船的那一头了。爸爸不打算把我赶下船,他提桨划水的时候,说了声:坐稳了!扶好船舷。我回了他一声:嗯!

 余叔叔家的橡胶园比我家的大一半以上,胶水也收得比我家多,因此,他家装了两台手工胶块卷压机,一台矮小,辊筒平滑;另一台高大一些,而且两根辊筒表面都有一道道细小的,斜着走的凹凸螺纹。我家没有卷压机,每一次割橡胶,都要把生胶块运去余叔叔家压掉水分。那天,河水流得并不急,爸爸把船划到余叔叔家的溪头,接着一来一回地把胶块搬到卷压机旁。胶块很厚,要在平滑辊筒上压三四次,再拿到有凹凸螺纹的辊筒上卷压两遍,才会变成薄薄的白色胶片。爸爸双手摇动辊筒压胶片,根本不需要我帮什么忙,可是看到爸爸忙个不停,我不愿干巴巴地站着旁观。于是,在辊筒把胶片缓缓送出来的时候,我捏住胶片往下拉,直到整块胶片“啪”的一声掉进事先放置好的铝盆里。是的,刚压好的胶片还比较重,我双手接不住,只好让它们掉下去。不过,我并不总是在下边拉胶片,我还从上面推胶片,看胶片一点点地被相对旋转的辊筒卷进去,再送出来。我每次伸手去推胶片,都会令爸爸大声喝一下:“别推!快走开!”那天,我几乎没把爸爸的喝止当回事,伸手去推一次,又把手缩回来,我知道,手缩得慢了就会被辊筒卷进去和胶片压在一起。可是,我的动作还是慢了一点,右手食指头和中指头快要被辊筒压破的那一刻,爸爸刹住了工作中的卷压机,像拔萝卜那样地把我的右手移出来。天啊,我的食指头被凹凸螺纹压出鲜红血痕了,痛得咧嘴呀呀尖叫。爸爸没抡起巴掌抽我,他攥住我的胳膊,一下子把我提起来,丢在旁边的金橘树下。我用左手托着右手,含着泪,在橘子树下呆呆地站着。终于,我意识到跟爸爸出来是会给他添麻烦的,要是爸爸没注意到我的手快要被辊筒卷着,或者没办法及时停止辊筒转动,那么,我的手指,甚至我的整个手掌,都有可能被那两条辊筒压得血肉模糊的。我不敢哭,白色橘子花掉在头上、肩膀上,我没有把它们摇下来。

 回到家里,我的食指头已经因淤血而变得乌青发黑了。爸爸把我拉到妈妈身边,让她找草药帮我包扎起来。妈妈看了看我的手指,还没给我包扎,就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扇巴掌,扇得我啊啊大哭起来。妈妈厉声训我:“以后再敢跟你爸爸,就打烂你的屁股!”我哭了好久才停下来。弟弟在石磨上坐着,一声不响,看样子,他为我难过了。

 过了几天,或者几个月,我忘了手指被机子卷压之痛,也忘了妈妈的训诫,照样当一只跟屁虫。

 那天,爸爸允许我和弟弟坐他的船去余叔叔家压胶块,这让我俩高兴得不得了。木船在桥头系着,我们从屋后的红土路上往桥头走,爸爸来来回回地搬胶块。胶块放好后,我和弟弟也在船头坐稳了。

 桥头是我有些害怕的地方。那里有洪水冲出来的一个深坑。枯水时,深坑就会露出一大半;涨水了,河水不但漫过深坑,还会涨到桥头,甚至漫过整个路面。而当河水涨到跟桥头齐平的时候,把我家的屋子弄进那深坑里,屋顶肯定不会露出水面来的。有一次,我跟弟弟在那里钓鱼,忽然一脚踏空,从石头砌的桥头台面上掉进水里!但我没有成为水鬼,我听了弟弟的话,抓住芒草爬上桥头台面,浑身湿漉漉地回家。弟弟非常难过,静静地跟在我后面。后来,我和弟弟还是经常站在那里钓鱼,只是不敢太靠近那两道台面边缘了。

 坐在船头,我们禁不住把手伸出去,拨弄那深蓝色的水面。爸爸解开绳索,划桨开船。当船头渐渐移过水中的那棵枯死的小树,我伸手去推了一下树枝,弟弟也学我伸出手去……就在那一瞬间,船在水面继续移动,弟弟从我身边跌进水里,就像那树枝把弟弟从船上拽出去一样!爸爸立刻丢掉船桨,从船的那一头扑进水里,向弟弟游去。这样,没有人划船,船便顺着流水慢慢漂动。我坐在船里,伸手扶着船舷的左右两边,睁大眼睛朝爸爸救弟弟的方向看着,慌张得几乎要晕死过去。我真的慌张害怕茫然绝望啊,太突然了,还看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弟弟已经在水面一沉一浮了;而船桨漂在水面上,我又不会划船,船离桥头越来越远,我太恐慌了,几乎要晕死过去,但我死死扶着船舷,不敢叫爸爸,一直睁大眼睛朝爸爸救弟弟的方向看着,看着。

 好像仅仅过了几分钟,又像过去了很多年,我爸爸把弟弟救上岸去,再从岸边游过来,一边用手划水,一边用手推着木船朝岸边移过去。船靠岸了,爸爸一手抓住绳索,一手扯着伸向水边的树枝,上了岸去,把绳索牢牢地绑在石榴树干上,再从岸上下船,把我抱起来托上岸去。尔后,爸爸再次上岸,弯下腰,把我抱起来往家里走去。爸爸的头发上,脖子上,裤腰上,全身都是水,他走动着,水珠滴在脚下的草叶上,沙土上。爸爸没说话,一直把我抱到院子里才弯腰把我放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让我自己走路回家,我都那么大了,非要抱我,弄得我的衣裤湿了好大一片。

 爸爸换了衣服,从屋子里拿出另一把船桨,到岸边去解开绳索,把木船划向河湾对岸。妈妈为我和弟弟换了衣服,然后挑起水桶去溪头打水。我坐在石磨旁回想弟弟是怎么掉下水的?我想了又想,想弟弟不是被树枝从船上拽出去,而是他把手伸出去的那一刻,半个身子也向船外倾斜,他并不像我那样推一下树枝就赶紧把手收回来,而是搭了树枝一下——船在移动,继续离开那棵枯树,他的身子更加向外倾斜,很快,他的手没搭住树枝,也收不回来,以致身体重心移出船外,整个人就从船上跌下去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啊,要是我乖乖地坐在船上,不伸手去推那棵枯树,就不会害弟弟掉下水去,就不会给爸爸添乱了……

 如果爸爸没能救起弟弟,如果我没扶好船舷也从船上掉进河里,如果爸爸还没游到我身边我就已经被河水呛饱沉下去,如果爸爸为了救我们两兄弟而在河里游来游去,一直游到体力不支……天啊!我不敢想下去了,跟屁虫啊跟屁虫,我在石磨旁哭了一阵才停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放声哭起来。我哭得心都碎了,仿佛整个外溪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冷清清,让我抱着整个太阳,眼前可能也是漆黑一片。

(符力,1970年生于海南万宁,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海拔》诗刊编辑。著有个人诗集《奔跑的青草》,曾获2012-2013年度“海南文学双年奖(新人奖)”。现居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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