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通诗三百——出生于云南昭通(外二首)

 2016-03-22 16:26  来源:

雷平阳

 

一群细碎的小矮人,在我的皮囊里

开矿。有我的心脏发出微光

他们免去了黑暗劳作的苦楚

他们先挖到了煤,之后才是月光和白银

他们坚信,我私藏了太多的道德毒药

孤傲的思想和自由主义化石

挖掘,因此凶狠,因此不舍昼夜

一堆绝望的结石被刨出来

他们兴奋得在我的胸腔里,点燃鞭炮

以血当酒,狂欢了三天。但结石

是我挣扎的依据,是我

在矿渣中唯一能够得到的宝石

我没有让他们据为罪证,收了回来

存封于肾胆和秋风。每一座矿山都会枯竭

我也会枯竭,在隐秘的角落,骨缝中

输精管里和神经末梢上作业时

他们最尖锐的挖掘机,庖丁一样

的矿工,也总是令我躲不开

异物穿心的痛感。阴雨天,风湿病复发

仿佛又一群小矮人入体,想拆走

我的骨头,整夜整夜地反抗

失眠、乞求,他们更加用劲毫不松手

因此,我想起年幼时跟着父亲

去给爷爷上坟。那些草丛里的白骨

每一根都像一个无法投递的空信封

隐形的信使,过路的乌鸦

谁都明白生死皆空,它们的苍白

不是洁白,动人心肠却等于虚无

你苍白给谁看?将一根根白骨重塑为人

在荒野上向空空的天空求生

求赐又一轮死去活来的漫长旅程

荒草冬枯春生的隐喻,误导一茬又一茬

的白骨和人,但这些骨头里

只剩下了一个孤魂,它仍然守护着

一盏无油的长明灯,仍然不相信

死亡就是结局,就是绝不能篡改的遗书

布谷鸟是悲观主义者,它一再催促

希望白骨们自己站起来,找一个地裂

自己埋葬自己。白骨一动不动

它就咯血,把一根根白骨染红

我的父亲,他也有风湿病

他弯腰将那些骨头收集在一起

脱离了母体的骨头,多像孤儿

他想把它们做成笛子,让我带走

黄昏的坟地上,父亲疯狂的行为令我恐惧

我只想保全自己,带不走额外的遗物

他跪在爷爷的坟前,历数我的脆弱

如今,在爷爷的坟边

父亲的坟上也长出了荒草

那些该死的小矮人,也在坟里

挖出了蜂房一样的矿洞,运出来的

不死之悲、匹夫之怒、黑暗与孤独

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仍然在独白:

“那么多的争伐、示威,那么多的

乞讨、受罪,死了或死之后

我都没有得到一毛钱的好处!”

父亲死了仍被掏空,我也迟暮

心脏的诗篇,肺叶的黄金,胃囊的美学

肝的慈悲,以及血管里的自由

和骨架的铜,都被挖出、运走

留给我的只剩下胆囊的理想主义

和肾的幻觉。我亦浑身都是蜂房样的洞穴

漏水、漏电、漏光、漏风,想过

用反思想荒芜的拳头和巨轮沉没前

的挽歌作填充物,但我在洞与洞之间

与儿子捉迷藏,他的玩具枪

频频射击,塑料子弹一再地封锁洞口

我躲开或装死,都是为了腾出时间

让他快一点长大。有一天,他真的

不顾一切地长大了,在我的洞口贴封条

我会叫他在封条上写一行字:

洞内诗人雷氏,出生于云南昭通

葬于南,葬于北,葬于西,葬于东

 

在世上

 

每天都在途径刑场,与很多

初次见面的人产生分歧

从而永久决裂。会议室的第一排

听魔术师剖析摄魂术,核心是一把刀

涂上麻醉剂,先是在你眼前晃动

说一点也不疼,然后才杀死一只白鼠

与此同时,有人高高举起铁锤

在你的注视下,把一截象骨打成粉末

在教堂或图书馆,文字的表面

洒满了阳光和月色,里面则掺入了

迷药甚至毒药。广场、街边、超市

不准你回头,背心抵着匕首

每个人必须从唯物回到唯心

以个体的名义,加入拜物教的大游行

恭迎从流放地归来的财神,窗帘的背后

却又预设了清教徒杀心暴烈的狙击手

村庄里人烟越来越稀,工厂里

也看不到什么人影,他们都去了

矿洞和涡轮,去了生活严酷的审讯室

……确实,我曾一次次想过

能不能在枪响之前,偷捕几个活口

冤死者手上肯定有不少的秘密

以及被篡改过的动物的归类记录,也许他们

被归入了狼、狐狸和狗。我还想过

不妨抛开书本,停止写诗,做个盗墓贼

挖开沦为禁地的泥土,在月光下

开棺验尸,我倒要看看

这些被埋得很深的鬼,他们手中

是否还拿着过期的毒酒

和只剩下木柄的匕首,是否私吞了

我们的厄运、耻辱和暴死

我承认,野花、流水、街道和住宅楼

有预谋地封锁了现场,我至今

没有找到具体的墓地,并固执地认为

我们这些苟活者,其实已被隐形的子弹

和刺刀,洞穿过无数次,被埋葬了很久

呯呯呯,谁都以为是心跳

嚓嚓嚓,诗人还以为是在松竹梅中散步

忘情时被枝蔓撕裂了衣袖。有一天

酒后,豪情万丈,路过刑场时

我突然跑得比子弹还快

扑倒下跪的领刑者,为他们松绑

结果令人沮丧,一个劫法场的书生

他临死也不信——这些人

都是自首而且拒绝拯救,而且子弹

还没上身,他们已经一个不剩地死去

 

往事记

 

初秋某日,从勐遮镇去布朗山

沿山径蛇行。见树多不知名

识榉木与橄榄。野鸟匿隐而啼,听出白鹇

溪水数泓,有拉祜少女二三,赤裸

如山鬼,据水为己有,沐浴,作镜

不避路人,无邪而路人无邪

天上云朵入镜,碎鱼引为床

不眠之眠,其乐单一

在一个山坳中,惊看并列三坟

同一个墓主,湖南人,坟建于明嘉靖时

中间一坟葬灵魂,左坟葬肉身

右坟葬金银,周边蔓草

长得比人还深。私下不免低咕

此乃妙人、妙鬼,得一方山水

便忘了楚国,便了断了现今与来世

黄昏抵布朗山,又逢丧葬

死者不见死相,白发,红脸

笑意未止。世戚旧僚,绕尸歌舞

旁有多依树一棵,一男一女,交颈依偎

叹曰:所谓生死场,生死无欺

互为开始。让我累美而醉,归期不计

 

雷平阳,云南昭通人,当代诗人,书法家,散文家。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兼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书画院委员,云南美术书法研究员研究员,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全国四个一批人才,云南有突出贡献专家。著有《雷平阳诗选》《雷平阳散文选》《云南记》《基诺山》《山水课》《乌蒙山记》等作品集二十余部。曾获人民文学年度诗人奖、诗刊年度诗歌大奖、十月文学奖、屈原诗歌奖金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人奖和鲁迅文学奖等众多文学奖项,亦曾在广东和山东等地举办书法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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