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沟的一个清晨

 2022-07-29 10:57  来源:昭通新闻网

美丽的溜沙河。

破晓时,下了一场小雨,稀稀疏疏的雨点落在河面上,被水波一卷,瞬间没了影踪。两只长尾巴的红嘴蓝鹊拍着羽翼,从河边的一棵麻柳树上飞到了对岸的五生树上,叽叽喳喳说着情话,把五生树给吵醒了。

五生树这名字,是村里的人给它起的。其实,它也是一棵麻柳树。不知道是某年某月的某个时候,有一两只鸟雀,或者只是一阵风,带来了远方的种子,把它们留在了树的躯干上。来就来吧,树像一个宽厚的母亲,接纳了它们,让它们在自己的身体里生根、发芽,在它的生命里生长出新的生命,形成五树共生的样子,于是村民就都叫它五生树了。

五生树睁开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在柔风里伸了伸懒腰,摇了摇绿色的头发,开始瞭望眼前的村庄和流水。

沿着布满青苔的石阶往上走,穿过竹林,穿过水泥公路,村庄在青山之下延展。不远处就有几户人家,或砖混水泥平房,或楼阁别墅,门前竹篱小院,阳台花草盆栽,后抵连绵的青山,面迎蜿蜒的绿水。公路向西,弯弯曲曲通向场坝镇,然后是坪上镇、以古镇,有一条直接通向城里;河流向东,峡谷深处,青山渐渐合拢,剩下一线高而蓝的天空,再往下,是被称为“小三峡”的翟底河。

这是一个绿色的世界,河对岸的庄稼,青葱苍翠;脚底的溜沙河,通体碧绿,玉带般地在峡谷里流动。河岸麻柳树婆娑,长长的麻柳花悬垂下串串翡翠。微风轻摇,河里洒满阳光的碎金。河边的石子被流水长年冲刷,闪着贝壳一样的光芒;峡谷之上,崖壁之间,绿树下掩映着一个个神奇的岩洞。

五生树听到声响,河滩上宿营的人醒来了。

公路修通后,到王家沟来玩耍的人,就像这溜沙河的水,一拨接一拨。有的来烧烤,喧哗得像五生树上的鸣蝉;有的来游泳,穿着露腿露胳膊的漂亮衣服,白生生的腿伸进河里,晃来晃去,把鱼都吓跑了;有的白天扛着重重的机器,还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峡谷上空“嗡嗡”地飞,他们把那家伙叫做无人机。他们拍视频、照片,晚上就在河滩上打开帐篷,安营扎寨,喝酒、唱歌、画画、朗诵诗歌。他们说王家沟是世外桃源,要为王家沟写诗、写歌、画画、拍视频,把王家沟推介出去。他们来到五生树跟前,寻找另外四棵树木,猜想它们的来历。他们看着崖壁上的洞穴,向村里的老人打听它们的名字和故事。他们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五生树站在河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村子里每一家人的生活和那些岩洞里发生的事情,都由风和流水,深深地嵌进它缓慢生长的年轮。

世外桃源是什么?五生树不懂,不过,它数百年如一日地站在王家沟,它知道王家沟的历史、王家沟的传说、王家沟岩洞里的秘密:170年前,朱氏朝荫祖,为躲避,搬迁于此,成为最早定居于王家沟的人家,后来其他姓氏的人也渐渐迁入,逐渐形成今天以朱姓为主的九大家族。

而那些悬崖峭壁之间的猴戏洞、沈家洞、瓢把洞、张家洞、衡家洞……曾经是朱家、刘家等人家的穴居之地。乱世、盗匪、追兵将人逼回远古,在洞穴之中睁大警觉的眼睛,在惶惶不安的光阴的企求中暂时得以安宁。最后,他们颠沛流离的命运终究还是被平安的时代所安置,被溜沙河的柔风细浪所召唤,被王家沟的款款绿意所抚慰。

越过高山,山背后的半坡上住着长年缺水的河上村(当地人称为“和尚村”)、岩口上、以拉嘎的村民。山水厚道,只要你愿意,就装作认不出谁是王家沟的,谁是河上村的、岩口上的、以拉嘎的,允许他们都把扁缸灌满,把水背回家中,煮熟一家老小的吃食和光阴。后来,扁缸换成了管道,河水引进管道,爬上高山,注入饮水工程的池子,村民过上越来越好的日子。

五生树,只是一棵树。一棵树的世外桃源,是不是在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放逐干净的溪泉和云雾,留守安静的田野和炊烟,无争地发芽、抽叶、开花,同时也为他人的桃源散布清凉?

这样想来,五生树对这一拨又一拨来到王家沟的人突然生出惶恐。它害怕他们当中有些人扔下的易拉罐、啤酒瓶,更害怕他们把汽车开进溜沙河的腹地。

王家沟群众的日常生活。

它有点不安地摇了摇身子,积攒在树叶上的雨点簌簌地落下来。

它看到河岸上的邓家女人轻手轻脚地起床了。

它看到河滩上宿营的两个男人走出帐篷,一胖一瘦,在河边洗漱。

女人瘦瘦的,五十来岁,扎两条小辫,总是系着围裙,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除了做家务,她就在河边的庄稼地里劳作。从嫁到王家沟,她很少出去。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那一棵五生树,双脚长了长长的根须,深深地扎进溜沙河中。

她推开后门,穿过后院,向一个岩洞走去,这是她家的鸡舍。后院接着好几个岩洞,都被改造出来,小一点的做鸡舍,大一点的做猪圈,不大不小的就用来堆放农具和杂物。她打开鸡舍门,一群芦花母鸡和几只公鸡跑出来,向水泥房屋旁的一块坝子奔去。坝子用竹篱笆围了起来,里面种了些果树,树下是鸡群的专用场地。那些来溜沙河玩耍的城里人,最喜欢来买她养的鸡,他们把这些鸡叫做“走地鸡”,这种鸡不管是焖还是炖,味道都好。她丈夫在那里搭起几个木架,每个木架上都低低地挂着几个塑料油瓶。这些瓶子被改装过,挖去中间的一块,瓶口处拴上绳子,用来悬挂瓶子,喂鸡的玉米粒和水就分别放在这些瓶子里。

她最佩服她丈夫的心灵手巧。就像这些喂鸡的家什,实用方便,鸡把头探进瓶子里啄食,不会弄得满地都是。那几只公鸡,不时飞到木架上,洋洋得意地鸣唱。

喂过鸡,就该准备早点了,她得备好丈夫和儿子要带走的饭盒。城里小餐馆的饭怎会有自己做的安全和好吃呢?腊肉是自己腌制的,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萝卜、白菜、土豆以及那些瓜瓜豆豆都是地里种的,施的都是农家肥。

丈夫和儿子都在城里做装修工。这些年城里修了那么多楼房,丈夫和儿子手艺不错,做事诚实,一直活儿不断,每天总是早出晚归,她心疼他们,对丈夫说:“这活这么苦,你年纪也不轻了,歇着歇着地做吧!”丈夫总说:“不苦不苦,有活做就不苦,怕的是没活做!”

丈夫歇不住,父母虽说身子硬朗,到底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做不了什么事情了;大儿子前年成了家,儿媳拖着个吃奶的娃儿,只能帮衬做点地里的农活;小儿子在昆明读大学,最小的姑娘在城里读高中,成绩也不好。

早点是鸡蛋番茄面。小孙子还在屋里睡着,其他人都起床了,一人端一碗面条,坐在前院的小凳上吃。金黄的煎鸡蛋,红红的西红柿,绿绿的葱花,带着麦香味的碱水面,再加上一勺油泼辣子,爽得很。

“哥,那些人天天都住在河滩吗?”姑娘的下巴朝河滩上扬了扬问道。河滩上,两人已在水边洗漱完毕,正喝着牛奶,吃煮鸡蛋。“是啊,就在河滩上住帐篷。”哥哥说,“他们是自媒体,说是要把我们王家沟做成镇雄旅游名片。”

“我刷到他们的抖音,看到他们还带了我们镇雄的歌星来王家沟,说是要给王家沟写歌!”

“你们说的是那个叫‘范错’的歌星吗?”女人小心翼翼地插嘴,哥哥和妹妹愣了一下,相互对视了一眼。妹妹哈哈大笑,哥哥站起来,望着妈妈说:“妈,人家叫顾锋,是他以前唱的一首歌叫《犯错》,不是他叫‘范错’。”

妈妈讪讪地笑着说:“我懂不了你们年轻人这些东西,那两个人最近倒是常来,还跟老刘家和我都买了好多干酸菜,昨天说要买鸡蛋。我这就去鸡舍里搜搜,给他们准备好。”

男人从小凳上起了身,对女人说:“你们再煎几个鸡蛋,做点汤,叫他们来家里吃面条吧,他们吃的那叫什么早点哟?”又回过头去催促儿子:“收拾起走了,今天把这家的活计做完,明天去观澜湖那家,人家都催好几次了!”

“他们不会来的,我叫过他们好几次了,他们都不来!” 女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道。

哥哥发动了停在院子里的摩托车,父亲提着装了工具的袋子,坐在摩托车后座。哥哥一轰油门,摩托车向城里驶去。

姑娘也收拾了碗筷,坐在小院里背诵英语单词,又不时拿眼睛往河滩上瞅。过了一会儿,那胖子和瘦子径直往院子里来了。姑娘收拾了书本,躲进了屋里。

爷爷坐在院里晒太阳,见有客人来,笑眯眯地起身让座。胖子轻轻按住大爷的肩膀,不让爷爷起来。爷爷就朝屋里喊,说家里有客人来了。女人慌慌忙忙地从后院出来,见了两人,说:“同志,你们过来了,我还说我一会儿给你们把鸡蛋送过去呢!”女人让屋里的姑娘把鸡蛋拿出来。“大婶,我们过来拿就行,顺便过来坐坐。”胖子对女人说着,又转过头来问爷爷:“你老高寿啊?”“好,好,好,这地方就是好,养人得很!”大爷笑眯眯地回答。“人家是问你多大年龄了。”女人呵呵笑着,对着大爷耳朵大声地说,又转过头来,对胖子说:“同志,他八十六了,耳朵背得很,说小声了他听不清。”村里的人把城里下来的人都叫做同志。

“你家姓啥?”胖子又问。

“我家姓邓。”

“这里姓邓的人不多。”

妹妹从里屋出来,把篮子放在墙脚,径直走到围墙边的花盆前摘着花盆里的杂草,耳朵却仔细地听母亲絮絮叨叨地说起她家迁来王家沟的经历:“我公公,就是娃娃他爷爷家不是王家沟的,我婆婆家是王家沟的。我婆婆家没有兄弟,她家老的,就是我家外婆病了,没得人照顾,我公公和婆婆来服侍外婆,服侍了一段时间,觉得这个地方好,人也好,就全家搬过来了,后来就一直住在王家沟了。”

瘦子被女人一会儿叫公公,一会儿叫婆婆弄得晕头转向,干脆不说话,取出相机给胖子和爷爷拍照,给院墙上金黄的玉米拍照。

媳妇抱着孙子从屋里出来,问胖子:“大哥,前两天我看你们去猴戏洞、张家洞,那上面危险得很,又不好玩,你们去拍什么呀?”

“从上面拍王家沟,好看得很!”胖子说“还有,你们是后面搬来的,那些洞里发生的事情,你们都不一定知道呢!”

“猴戏洞里可是发生过悲惨的事情。”瘦子放下录像机,开始讲故事。

瘦子讲得眉飞色舞,女人和媳妇听得一头雾水,女人问:“以前听老人隐隐约约地提到过,讲得不清楚。后来呢?”

“你们天天来拍片子,拍来做什么?”媳妇问。

河岸边的五生树。

“让人们认识王家沟,了解王家沟,打造镇雄的旅游名片,做文化旅游!”胖子提高了声音说,“你们看,现在来溜沙河玩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就是要不断地宣传,让人们认识到王家沟的旅游价值,来投资开发溜沙河,开发王家沟。就像开发小三峡一样!”

“可是,你们宣传得越多,来玩的人就越多。我担心王家沟的生态环境会遭到破坏,溜沙河会受到污染!”妹妹突然开口,对胖子说,“有些人来了以后,一点都不爱护环境,他们吃烧烤,吃完了也不收拾干净,就把塑料袋子、啤酒瓶子扔在河滩上。照这样下去,王家沟还不成为一个垃圾场?我和我妈都经常去河滩上帮他们捡垃圾。还有,来玩的人多了,大家都想在河边修房子,开商店,开饭馆,排污怎么处理?”妹妹在心里酝酿了好半天,本以为可以说得有理有据、从从容容,可一开口情绪就不受控制。

“叽叽咕、叽叽咕……”五生树上的那两只红嘴蓝鹊叫了两声,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到了对岸。流水在五生树下打了一个漩涡,又流走了。

胖子和瘦子对视一眼,瘦子低下了头。胖子说:“妹妹,别担心,我们宣传王家沟、溜沙河,不只是说它们的风景如何好,我们更要呼吁人们来认识它的美丽,保护它的美丽!你知道溜沙河流去哪里吗?”

“不知道!”妹妹没好气地说。

“溜沙河是要流到长江去的,它是长江流域中上游的小水系,你要相信,用不了多久,保护好每一条河流一定会成为人们的共识。”

“我们镇雄前不久就有一个人因为在河里钓了几条鱼而被判刑了!还有,现在开发旅游资源,都必须是保护性开发,河流两边的小煤窑必须取缔,河上的小水电站必须拆除,河流旁边也不准修建房屋,为的就是保护好每一条河流!”瘦子笑眯眯地插话。

“你们说保护河流,那我怎么总是看见你们把车开进溜沙河里,这也是保护溜沙河?”妹妹抿了抿嘴,想了想说。

胖子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说话。

“妹妹,你不知道,我们要拍摄,这些设备很重,我们真的是没办法。”

“不说了!”胖子站起来,拍了拍瘦子说:“我们走吧!”

两个人站起来,跟爷爷道别。“同志,再坐哈嘛,吃过饭再走啊!”两人往河边走去。女人立在院子里,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媳妇。媳妇说:“鸡蛋……”

女人说:“这鸡蛋他们像是不要了?”

女儿看了看,提起篮子喊道:“等一下……”

两个男人停下了脚步,姑娘追上了他们,把篮子塞给他们。男子掏出手机,准备扫微信二维码付钱,姑娘说:“我没带手机,没二维码,我妈说了,这些鸡蛋不要钱,让我跟你们道歉,你们好好宣传我们王家沟吧!”她红着脸,转身跑开了。

胖子和瘦子发动了汽车,他们要去爬另一个洞穴。这一次,他们经过五生树时,姑娘和五生树都看到,他们的车开得很慢,小心翼翼,就像是怕吵醒河水似的。

作者:刘 艺 文/图

审核:马燕   责任编辑:张宗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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