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丨艾焱:我的阵地(二)

 2020-07-21 11:27  来源:昭通日报


个人简介:

艾焱:中国民主同盟盟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摄影家协会会员,昭通市昭阳区小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发表于《诗歌月刊》《边疆文学》《滇池》等报刊并在广播电台播出,曾获昭通市文化艺术成果奖,出版文学作品集《第十个太阳》《悬崖上的春天》《燃烧的向日葵》。

日本人像一群嗜血的狼,紧紧跟在我们身后。我向他们开的那一枪根本就没有打到这帮畜生。我和大勇带着小哑巴一直朝西边走,那是靠近大孤山的地方,我决定去找我们的军队。

夜幕降临,黑夜给了我们在日本人枪口下一次次逃生的机会,他们疯狂地想要我们的命。

我和大勇带着小哑巴把他们往大孤山方向引。日本人对我们穷追不舍,一路上我们想着各种招数收拾这帮畜生,我们撬动过河的桥墩,让他们踏上活动的石板桥就扑咚扑咚掉进河里;又把齐腰深的草拴起来当绊脚绳,跌得他们乱叫,有时又冷不防地用那管老猎枪给他们来上一枪,老猎枪的火药威力不大,我只是远远地晃一枪,也没有真正的杀伤力,日本人把我们恨得牙痒痒。

他们整整追了我们一天。

第二天下午,我们终于来到了大孤山。在到大孤山之前,我们还无意中撞见了一帮迷路的村民,他们都是从边城那边过来的。我让他们不要乱跑,我说我知道我们的军队在哪里,这样这群村民跟着我们一路朝大孤山方向行进。让人惊喜的是在大孤山我们真的撞见了自己的队伍,而且这支军队真的就是曾经在我们村集结过的那支部队。我也见到了胡子兵,他把我们带到他们长官面前。他们的长官姓廖,大家都叫他廖长官。

我们把泗水村的事讲给廖长官听。当得知我们身后紧紧跟着一队日本士兵后,廖长官大为光火。他骂骂咧咧地指责我们把日本人给引到了他们的阵地。

“我是故意引他们过来的。”我说。“我就是想让你们帮我们杀掉这帮日本鬼。”

廖长官说,“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坚守大孤山,并没有出击的命令。不过这也好,老子早就想痛宰这帮东洋狗了。”

廖长官他们人数不多,只有一个营的兵力。听他说,他们驻扎大孤山是为了控制山下通往省城的其中一条道路,但这样做也犯了一个兵家大忌,那就是孤军守孤山,就像三国时候的马谡所守的山一样,很容易被困,又十分难以突围,但既然是军令就得服从。

“你们知道谁是马谡吗?”廖长官问。

我说“我知道,我在县城茶馆里听说书的先生讲过,马谡是诸葛亮手下的大将,面对魏国大将司马懿的大军,他没有在道路上扎营,却选择在山上屯扎部队,结果丢掉了街亭。”

“你知道的还挺多的,我喜欢这个娃娃”廖长官对胡子兵说。“我的儿子也和他们差不多大,这场战争孩子们受到的伤害最大了,他们失去了父母和故土,过上了颠沛流离和食不果腹的日子,但他们也是中国的未来,我们要保护好他们。”

他一面向上级电告这里的情况,一面向部队下达战斗部署。廖长官考虑到日本人人数和自己部队人数差不多,但他们武器先进,他分析认为日本人虽然跟在我们后边,但并没有发现大孤山上有部队,这是个打伏击的好机会,也有必胜的把握。

于是他命令部队到大孤山左侧的一条夹皮沟做好埋伏准备。我自告奋勇说我也要去打日本人,大勇拉了拉我的衣袖,不让我去;小哑巴从裤兜里掏出牛铃铛重新挂在脖子上,他可能觉得现在有当兵的保护着我们,不需要再害怕日本人了。

廖长官没有同意我和他的士兵一起去。

“你还是孩子,当兵打仗是大人的事,你给我好好待着。”随后,他叫胡子兵看住我们,哪儿也不准我们去,等他回来再处理我们。

或许是日本人太想捉住我们了,以至于对大孤山夹皮沟复杂的地形竟然没有引起注意,结果,松冈知重指挥的这支队伍被廖长官他们居高临下杀得人仰马翻,只是可惜的是,让屁滚尿流的松冈知重给逃了。

接下来,在极短的时间内,松冈知重一下子招来足足比中国军队三倍还多的部队,并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把大孤山团团包围起来。廖长官本打算打完伏击就马上送我们和村民下山,这样一来,我们也被困在了大孤山,出不去了。

从侦查得来的消息和结合上级的电报内容,廖长官向大家解释,日本人之所以那么心急火燎地急着找到中国军队,急着与中国军队较量,是因为他们前些日子在边城与中国军队展开了一场争夺战,吃了大亏,他们要给战死的师团长报仇,同时用小股部队摸清中国军队部署情况。另外,他们还企图通过优势兵力快速推进的方式,打垮中国军队的防御策略和战斗信心,彻底打通边城与省城的通道,尽快与北边作战部队会合,形成南北夹击的形势,一举将中国一分为二,达到慢慢蚕食,最后完全占领的目的。

所以,上级命令,固守大孤山的部队,务必坚守阵地,等待调整部署,以便为摧毁日军物资补给线,打破敌人军事部署争取时间,在没有新的命令传达前,就是战至一兵一卒也绝不能丢失阵地。

廖长官把所有老百姓聚集在一起,讲明了被包围的情况。他说:“大孤山已经被包围了,山下到处是日本人,我们正和他们谈判,让他们让出一条路放你们出去,大家做好准备,能不带的东西都扔了,只要人活着就好,一旦他们让出道路来,就赶快离开这里吧。”

“我不走,我要当兵,我要杀日本人。”我说。

“我也不走,我也要当兵,我也要杀日本人”大勇学着我的话说。

小哑巴见我们两个这个样子,也“呀呀呀呀”地比划,意思是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我们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你们还都没有枪高呢”他转身对我说,“你今年能有多大?”

我挺了挺胸脯回答“十八了”

“你呢?”他问大勇。

“报告廖长官,我今年正好二十。”

“你们连说谎都会脸红,还不承认是孩子。”廖长官说道。“你们根本就不算个兵。”

“给我支枪我就是个兵了”我说。

“我们没有多余的枪”廖长官严厉地对我说。

“那我们就用这个”我说着举起那管老猎枪。

“这能叫枪吗?就靠这个破玩意能杀得了日本人?我看你们手里的只是一根铁棍而已。”

“我们只是没有铁砂了,要不这家伙杀他们保准不含糊。”我嘴上狡辩,其实我心虚得不行,说实话,老猎枪真的老了,准心不在了,不仅仅没有了铁砂,连火药也没有了。要是真跟日本人打起来,也只能像廖长官说的那样,当棍使了。

“你们连枪都不会使。”他接着劝我们。

“这几天我们早看会了,胡子兵教过我,不信借来试试。”我说话挺冲的。

廖长官转身盯了一眼胡子兵。

“这鬼娃娃,我什么时候教过你打枪”胡子兵见长官看他,慌忙分辨。

我不知道胡子兵为什么要说谎。

我不服气地说,“反正我就是会打枪。”

听我这么说,廖长官接过胡子兵手中的枪递给我。

我麻利地取下弹夹然后重新装上,接着退膛、上膛、最后抬枪瞄准。

我歪着头望着廖长官,他面无表情。

最后,他说“不管怎么说,你们不能算我手下的兵,得赶快离开这里。打仗是会死人的,不是闹着玩的事。”

“我没有闹着玩。”我说。“我们没有地方可去了,大哥大嫂已经死了,泗水村的人都死了,你让我们去哪里?我现在什么地方也不去,廖长官,你就让我当你的兵吧。”

我不由自主哭了起来。

日本士兵撤向道路两旁,让出一条下山的路。

村民们开始扶老携幼往山下走。

谁也没有料到,日本人会开枪,他们的机枪喷射着毒蛇一样的红舌将村民们杀倒一片,同时叫喊着顺势向山上发起了攻击。

我和大勇没命地往山上爬,山上的军队也开始向日本人反击,同时冲下来一些人把我们往安全的地方救。我看见原先跟在身后的小哑巴被吓得六神无主,眼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一发炮弹无声无息落在他的身前,小哑巴睁着大大的眼睛,嘴里流了好多血,胸口被炸开了碗一样的大洞。他没有哼一声就一头栽倒在地,并骨碌碌滚下山去,脖子上的铃铛发出一连串熟悉而哀怨的叮咚声。

“小哑巴、小哑巴”我和大勇痛哭失声。

村民们都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下,只有走在最后的我和大勇两个人躲过了日本鬼叫嚣的子弹。

日本人借着这次机会,近乎疯狂地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在这之前,廖长官在指挥所抽着烟分析了敌我形势,他把大孤山分为三层防区,也就是由山下向山上分别部署三个梯级防御工事。他的命令是,第一道防线完成初步的阻击任务,主要是尽可能地避免日本人的炮击,消灭上山的敌人。第二道防线负责在第一道防线不利的条件下,负责阻止日本人的轮番冲锋,确保山头制高点指挥所的安全。第三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防线,是集中所有战力,尽力固守阵地,为整个战役的布局争取最大限度的时间,为此他在传达了上级的军令后,对大孤山部队又加了一条特殊的军令,那就是宁为烈士死,不做降俘生。

这次日本人假装答应放山上的村民下山,实际上是想借这个机会,突破大孤山守军的防线,他们不愿意放弃掉大孤山上这只掉进笼子的猎物,他们急于一举攻下大孤山,不纠缠这片战场。

战事十分激烈,炮声震耳欲聋,扬起漫天的泥土。

日本人选择正面进攻,也就是从山前的大路开始发起攻击,他们首先进行了猛烈的炮击,随后就是蜂拥而上的步兵。在他们看来,山上的三百多个人几乎不值一提。可是,一天时间里,中国军队阻挡住了他们的三次冲锋。

我太想下到山下和日本人拼命了,在指挥向山上进攻的日本人里,我看见了树墩一的矮胖的松冈知重,但廖长官不让我们离开他的视线。他一再说我们是孩子,是和他儿子一样大的孩子;是孩子手上就不应该沾上血腥味,那是不可原谅的罪恶。

日本人攻山的第一天夜晚,天边出现了一片红红的晚霞。晚霞像一匹彩纱,薄薄地披在远方的天边。

大孤山在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后又被日本人的一次夜袭行动打破了。第一道防线上的士兵牺牲了不少,万幸的是防线没有被攻破。

第二天的战事比头一天更惨烈。

日本人发起了一轮接一轮的攻势,不容廖长官他们有一丝一毫的喘息。第一道防线很快就失守了。夺得第一道防线后,日本人开始继续推进,企图一举拿下第二道防线。在第二道防线吃紧的情况下,廖长官把大孤山两侧的那部分人全撤回来投入战斗,原本还想把防守后山小路的兵力抽调一部分过来,结果后山的日本人也开始进攻了。这样一来,我们腹背受敌,上级的新命令迟迟没有下达,其实就是接到突围的命令,大孤山部队现在的情况也不可能冲出敌人的包围了。

尽管中国军队进行了顽强的抵抗,第二道防线还是在第二天中午被日本人占领了。

我们伤亡很大,廖长官也负了伤,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前胸。

他命令收缩所有兵力于山头,把弹药集中清点并重新配发,要求节约弹药,尽量瞄准了再打。命令机枪手封锁后山小路,不放一个日本人上山,确保后山万无一失。廖长官始终不让我和大勇参加战斗,他固执地认为我们不是他的兵,让我们卷入血腥的杀戮是他的过错,可是他那里明白,在这场侵略与反侵略的战争中,哪里不是战场,哪里还有良知和安宁。在战争面前,所有参与者都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战争绞肉机器中的牺牲品,不由自己支配,飞速旋转。

大孤山现在就是这个战争绞肉机中的一个器械。血与肉、烟与火交织在一起;到处是残肢断臂,尸横遍野。

子弹在我们头上飞过,火药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

胡子兵已经无暇顾及我们了,我几次想帮他,几次想让他把枪给我,他都怒吼着让我老老实实蹲在壕沟里。我把那支没有用的老猎枪扔得远远的,我太渴望有一支真正的枪了。

大勇已经顾不上廖长官的命令了,他听到了后山激烈的枪声。他从一个牺牲了的士兵手里抓起一支枪猫腰向后山奔去。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机枪扫射的声音从后山阵地传来,我没有再见到大勇。但我的身上有一个黑影掠过,我发现远方一只飞走的鸟,羽毛红红的,我相信那就是他给我说的那种斑鸠,大勇没有骗我。

胡子兵死得很惨,一颗子弹正正击中他的太阳穴。

“给我一支枪吧,我也要杀日本人,求求你了,你们不要再死了。”我哭喊着恳求廖长官。

我说,“我会打枪,我要报仇。”

我死死地盯向身边壕沟里那只上了膛的枪。

一个个士兵无声无息地倒下了,枪声变得稀稀落落,偶尔传来一声闷响。

廖长官靠在壕沟里,胸前的军装被鲜血染红了一片,我爬过去,扶住他。只见他艰难地在地上抓土,然后缓慢地揣进上衣口袋里。

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要拿枪,你不是军人,你可以投降”。随后,他一字一顿喘息着说“大孤山是我的阵地,我死了也要装一把这里的土。”

壕沟外我能清晰地听见日本人的皮鞋踩在沙土上向山上冲锋的脚步声。

我抹干眼泪,也抓了一把土揣进衣兜里。

“宁为烈士死,不做降俘生。”我重复廖长官最后的军令。

我最后说“我虽然不是一个兵,但我是中国人。”

说完,我转身拿起了壕沟里的枪。

廖长官怔怔地看着我,他已经没有力气阻止我了,然而我听到了他最后痛苦而微弱的一声叹息。

“你们还是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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