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遗产丨黄智： 让每一块砖瓦都成为历史的讲述者

“仲夏时节，昭通古城广东会馆的青石板上，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光影。黄智蹲在月台前，指尖轻抚一块带有云纹的石雕，身旁散落着几张标注着“原始阶石编号”的图纸。“你看这云纹线条之间相互呼应，正面的‘八仙图’栩栩如生，修复之前，我可看不出这些门道。”他抬头一笑，眼角的细纹里藏着与昭通古城建筑对话的时光印记。此刻，这位昭通古城保护工作指挥部文保专班专家正以一种近乎痴迷的热情，探寻着古城每一块砖石背后的故事。这些曾是“破砖烂瓦”的老物件，如今在他眼中已是“会说话的历史”。

刚接触文物修复时，我满脑子都是‘新砖结实耐用’‘水泥黏合更牢固’。”黄智坦言，最初进入文物保护领域时，他对“修旧如旧”4个字充满不解。在广东会馆月台修复现场，面对昭通古城里那些梁木腐朽、石雕残缺的老建筑，他曾直白地问老专家：“费这么大劲修这些破烂，值吗？”后来，他在修复工作中找到了答案。

2023年，当团队清理月台残基时，意外发现散落的青石板中混着一批带有云纹的原始石构件。黄智回忆道：“当时我们提了3个方案：两侧设置台阶，但构件拼不起来；中间设置台阶，会拆散‘八仙图’石雕；最后通过反复比对拼合，才发现这些云纹石阶刚好能组成两侧台阶，既保住了八仙纹饰和火焰纹饰的完整性，又还原了建筑原始布局。”当最后一块阶石归位时，他突然读懂了老专家所说的“历史信息”——那些看似残缺的构件，其实是解读古城的“密码本”。

此后，在陕西会馆13块石雕的清理工作中，黄智对“文物活态传承”理念有了更深刻的体悟。这些融合了儒、释、道三教文化精髓的石雕，曾在20世纪60年代“破四旧”时期险遭劫难，是画家许家盛力排众议，建议用石灰覆盖才得以留存。“四好碑”上，“读好书、说好话、做好事、做好人”四句箴言，竟是三国名将关羽家训的民间演绎，字字句句浸透着传统伦理的深厚底蕴。

“使用专业工具一点点剥离敷在石雕上的石灰时，我仿佛在拆一封穿越百年的信。”黄智感慨道。为考证碑文里5种篆书字体的年代，他翻遍相关书籍中的碑刻知识，逐字比对、反复研究。当“四好碑”的神秘面纱被揭开时，他尤为触动：这穿越时空的训诫，竟与当下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遥相呼应，恰是传统文化生生不息的最好证明。

如今的他，笔记本里记满了墨书纪年鉴别要诀等专业知识，手机相册保存着文物单元的每一处构件细节图。“以前看建筑是看‘新旧’，现在看的是它的‘生命痕迹’——每一道裂痕、每一处榫卯，都是昭通古城在诉说它的故事。”他笑着说，自己和昭通古城早已“同频共振”：文物在修复中重获新生，他也在解码历史中完成了从“工程思维”到“文化思维”的蜕变。

“文物修复不只是‘修房子’，更是‘修文脉’。”在黄智看来，让现代人读懂历史的温度是“让文物活起来”的关键。

在陕西会馆的月台上，13块承载着厚重历史的石雕碑文虽已修复完好，但解读其中的文化密码，却让黄智足足钻研了3年。直到前不久，一位研究中国宗教文化的专家偶然到访，才为他拨开了迷雾。原来，在4块道家碑刻中，藏着“刘海戏金蟾”“陈抟提鞋”等鲜为人知的典故。这些信息在网络上难觅踪迹，全凭口耳相传的民间智慧才得以延续。

“陕西会馆的部分石雕内容我一直没能弄明白，后来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的专家为我解开了多年的疑惑。月台西侧雕刻的人物是陈抟老祖，只见他悠闲潇洒，右手提着鞋子，左手拿着石榴，寓意贵人提携，事业红火。并且陈抟老祖是刘海的老师，所以师徒二人常常一起出现，这正好与月台东侧雕刻的‘刘海戏金蟾’相呼应。陈抟老祖的故事象征着贵，刘海的故事则象征着富，它们共同构建了‘富贵双全’的传统理想境界。这种境界的达成绝不能急功近利，必须遵循自然规律，先做到积德行善，因为厚德才能载物，这是既富且贵的前提。”黄智回忆起解谜时激动不已，眼中闪烁着对历史智慧的热忱。

在历史研究方面，黄智还特别注重对人物故事的深度挖掘。为考证西南首富李耀庭的生平，黄智曾在故纸堆里潜心钻研半年，梳理出李耀庭“致富后助平乱、建义学”的诸多善举。他说：“比起单纯的建筑介绍，这样有血有肉的人物故事更能触动人心。”

在迟家大院现场示范教学时，黄智指导年轻队员识别“清代末期的砖缝使用的是糯米灰浆，而民国时期则采用水泥混合砂浆”；面对学生时，他详细讲解“为何广东会馆的瓦屋面坡度比陕西会馆更陡——岭南地区多雨，陡坡更利于排水”。办公室里，黄智在《昭通旧志》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笔记。“以前我认为‘最小干预’仅仅是一项技术要求，如今才明白，这实则是对历史的敬畏。”黄智感慨道，正如他自己从一名“工程人”转变为“文化人”的历程一样，昭通古城修复工程也在不断“教会”他新的东西：耐心、细致，以及对“旧”的全新理解。

雨过天晴，黄智缓缓站起身，轻轻拍去衣角沾染的尘土，目光落在那些“重获新生”的石雕上。雨水浸润檐角，斑驳的石面被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晕，那些曾被石灰覆盖、经绣花针细细剥离的纹路，此刻在光影里静静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我常想，多年以后，若有人站在这里，细细研究这些修复的痕迹，会不会也像我们今天解读古人一样，读懂我们这代人对历史的守护？”他轻声说道。或许，这正是文物保护的意义所在：让每一代人都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纽带，无数个像黄智这样的守护者与昭通古城同呼吸、共成长，续写属于新时代的“文化传承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