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山记

 2017-06-13 10:21  来源:

春 雪

我踏上积雪,脚下发出窸窣的声响。白白的雪在阳光照耀下,明晃晃的耀眼。树木上挂着的积雪不时悄悄然掉落。麻雀、斑鸠等鸟儿在欢叫,仿佛为温暖的太阳高兴,互相转告说,“太阳出来了,你们快看雪在消融。咱们不再忍受饥寒了。快看,快看吧……”

这是第三场春雪了。人们在担心十几天前播种的土豆被冻坏了。不过,太阳出来了,积雪在融化,原来这是瑞雪。地底下的土豆在欣然奋力生长,蠕动着叶芽,过些时间便露出绿头巾。草也在感谢这场雪,雪让它们提前破土生长出嫩绿的、新鲜的叶子。

有人望着远山的雪,“如果这不是春雪,而是冬雪,会有很多树木折断了。”坡地、树上的雪,听见了阳光让它们归去的呼唤,唯恐落后。于是,屋檐下在滴落雪水,地面的雪在融化,水汽蒸腾。

田野,云雀在聚会商量,忽而起飞,忽而落下,忽而往左,忽而往右,像落叶在风里旋转,渐渐远去又成了一粒粒黑点。它们和其他的鸟儿一样,为温暖的太阳高兴,说“这么难得的阳光,为什么不锻炼一下?”于是,它们在天空里舞蹈着,快乐地啼叫。白雪让它们聚在了一起,仿佛是为了集体取暖,雪消融后它们很少过着群居生活。冬天,它们从高山迁徙到了田野。再过些日子,天气暖和了,它们又飞往高山,那里是它们的故乡,没有人打扰,全然是安静的山地,绿草茵茵,空气是那么新鲜,泉水是那么清澈。它们在那里自由歌唱,恋爱结为伉俪,繁衍下一代。它们天生是歌唱家,五六月份,天空里到处传播它们美妙的歌声。现在,它们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再次眷念平坝雪地上的生活。

河堤上,一只草鹀在憩息,寂静地啼鸣。它和我隔着几米远,它侧身看了我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演奏它的乐曲了。我不想打扰它,便装着没有看见。它依然发出银铃般的声音。在众多鸟儿的叫声里,它能分辨出它的伴侣的声音吗?当然会的,它的听觉是非常敏锐的。不过,它在此刻仅仅是为了温暖的阳光欢叫,为了寂静地晒太阳。几只白鹡鸰在清脆地啼鸣,同样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声音。一年四季,河堤上总有它们飞翔的身影和啼鸣。它们热爱河岸的沙地,热爱河里的小虫,你要是想驱赶它们,它们会说,“打死我们也不会离开这里。”这让人匪夷所思。它们不像云雀一样过着群居生活,往往是单飞,偶尔几只齐飞。有时高傲地仰着脖子,在走着,而不是像其他鸟儿一样跳跳停停,笨拙的样子。

远处,几只白鹭如落叶飘飞,消失在雪地里。它们是乡村田野静谧的诗歌,在空中划下优雅的韵律。忽然,传来野鸭的鸣叫声,像婴儿在啼哭,又似猫声雀在叫。它们在寻找温暖的湖泊。那个湖泊乐园突然消失了,它们没有了归宿,有点惶恐不安。一群羊在漫游觅食,暖和的阳光令它们的脚步轻快。它们知道春雪后草儿露出了点点可口的嫩叶,苦寒的冬天要渐渐远去了。

两只狗,大狗竖起耳朵,卷起尾巴,小狗在后面追,兴奋着在田野上奔跑。看见落在地上的云雀,便去追赶。云雀拍拍屁股,起飞落在不远处,知道小狗追赶不了它们,想“来追呀!”小狗以为这些小小的云雀好欺负,又跑过去,没一会儿,云雀又起飞落下。小狗失望地看见云雀远去,不和它一起玩耍,便朝着大狗跑去。它又远远地瞧见了我,停下来好奇地想,“这个人怎么突然站在那里?他望着我干什么?”又看了看已经跑远的大狗,又觉得那个默默站着的人很有趣。我朝它呼哨一声,它胆小地转身往后走了几步,又蹲下朝我望着。我又呼哨一声,它便觉着有危险而逃跑了,那边的大狗便朝它的方向跑去。

草上的雪在掉落,一根站立着的草茎从积雪的压迫里解放出来舒展着身体。踩上枯黄的麦茬,窸窣响来,刚抬起脚步,倒下的麦茬又站立起来。麦茬枯萎,它们也要站立雪中。

雪在消融,天空渐渐变成湛蓝了。田野的雪在阳光的招呼下很快消失殆尽,远处的山冈,雪却依恋着白云。

柳树光秃秃的树梢爬上了一抹鹅黄嫩绿的色彩。

草鹀的春晓

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空中,几粒星星忽闪。朦胧的远山白雪点点。草地上结了白霜。田野里一脉溪水淙淙流淌。天色微明,草鹀开始啼叫,这是最早醒来的鸟儿。它们在为其他鸟儿报晓,“天亮了,快起来。”可是,几分钟过去了,只有它们在应答着。草鹀的声音,如玉珠落盘,如清泉流淌。又过了几分钟,其他鸟儿醒来。它们中可能有柳莺、鹊鸲、白鹡鸰等,同样以啼叫声迎接熹微晨光。

有时候,鹊鸲最早醒来,以清脆悦耳的歌声呼唤黎明;有时候,伯劳最早醒来,以高亢激昂的歌声迎接曙光;有时候,是其他鸟儿最早醒来。然而,今日是草鹀报晓的。原来,大自然在安排着各种鸟儿不同日期的报晓。狗吠叫了,公鸡在打鸣。

远山渐渐清晰明朗。我在等候着东山日出。它已经回归到了出发点吗?冬天,它往偏南方升起,现在该偏北了。七点五十六分钟,太阳突然升起,明晃晃的刺眼,过了三分钟,已经完全暴露,成了明晃晃的火球。我感到阳光照耀在我的脸上暖暖的,是一种默默的幸福,寒冷一点点被赶走。月亮和太阳,在我上空相会。空气里的人语声开始沸腾。

我以为只有我们这里的日出是这样的,然而在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日出。

梦见蓝鸟

一只只蓝鸟,从我上空低低地飞过。它们像红嘴蓝鹊,却不是。它们天蓝色的羽毛间杂了一点点白羽。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蓝鸟,让我感到很惊喜。它们扑棱着翅膀,伸着细长的脖子,清脆啼叫。它们从何处飞来,又飞向何处呢?我伸出手抓住了一只,那只蓝鸟扑棱棱折腾。我害怕伤了它,用白纸轻轻地拴住了它的双腿。我想,拍个照让别人看见我发现了一种漂亮的蓝鸟。我拿出手机,对着那只蓝鸟说,“你坚持一会儿,我给你拍照就放了你。”可是,手机出了故障,我慌乱起来,觉得对不住蓝鸟。突然,那只蓝鸟被人抢了。我去抢,准备把蓝鸟放了。玻璃窗外站着一群人,他们在看着那只蓝鸟。我说,把蓝鸟放了。他们只是看着我,有人说,“我们还要来捕猎蓝鸟。”我说,“谁敢?我要联系林业局的人员来保护它们。”忽然,我醒来,原来是个梦。那梦境是如此清晰,那蓝鸟是多么漂亮。大概,平时想着保护鸟儿的事情,才有这个梦吧。哈哈……

日 出

我要去看日出。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日出,但是在山顶看到的日出更吸引人。晨光熹微,月亮还挂在空中。东山渐渐亮了,金色的霞光洇染了天边。我朝着山坡登上山去,草坡涂了白霜。我的脚步踩上去,白霜以窸窣的声响回应。一只山雀,亦或是一只草鹀在一片稀疏的光秃秃的桤木林里,以清脆悦耳的歌声迎接黎明。我每走一小截山路,不时回望着,东山上空的金色由一抹浅黄变为亮黄了。我的脚步在追赶着日出,在那明晃晃刺眼的太阳还未爬上来之前,我能登上那座山顶吗?我一边往上登去,一边凝眸回望东山上空,那一抹亮黄色彩越来越亮了。那只鸟儿还在鸣叫着,仿佛和我一样在等待着看日出。一个牧人在山冈燃起了一堆火,火焰在蹿动升腾。牧人对日出习以为常,然而我们都在盼着日出。每次日出,都是新的开始,新的憧憬。它带来了光,带来了热,万物欣然,黑夜在退去。我到了山脊,那一抹亮黄色又变为金灿灿了。在日出前我已经达到山顶,我觉着我胜利了。我在那里踱步,看着日出的壮观景象。它的升起,就像女人的分娩,经历了阵痛,诞生新的生命。日出,意味着新生世界的诞生。几分钟过去了,它明晃晃、灿烂的笑脸还未露出,然而我在思索的瞬间,我身后那座最高的山顶上撒落了微弱的淡淡的光,渐渐往山下洇染,仿佛在慢慢揭开夜色的幕布。七点五十分钟,日出开始,过了三分钟,它已经完全爬上了东山。草地上的露珠晶莹闪亮,如万千点点星光。树林里的鸟儿,奏出各自美妙的乐曲。阳光照到我的脸上,后山的阴影在明朗的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清晰。光要把整个世界照耀,夜的幕布已经被全然掀开。东山青岚在弥漫升腾。草坡上的白霜渐渐消融,在慢慢浸湿泥土。一群山雀在树林里欢快地啼鸣。新的一天的生活又开始。

金色的世界

我一看见这金色的世界,立刻被吸引了。金灿灿的苦荞,宛如金色的地毯铺展在天边,上面笼罩着碧蓝的苍穹,一朵朵白云悠然飘浮。那金灿灿的苦荞,结了黑褐色的颗粒,散发出浓郁清香的气息,荡涤净化着人的思想灵魂。这简直是法国画家莫纳的油画,是童话般的金色世界。

大地把苦荞染成了耀眼的金色世界,又把它酿成了一地浓郁的芳香。金色的苦荞,以饱满、热烈、激情迎接远方,是对劳动者的馈赠。大地是那样精妙,把春日播撒的种子幻化为奇异的色彩和果实了。

这里还未受到重金属的污染,还保存着古老的、纯朴的农耕文明,仿佛亘古如此。我仿佛回到了过去,祖先赤着脚,踩着泥土,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对着金色的苦荞露出幸福、灿烂的笑容。他们手握镰刀和绳子,弯腰收割,发出刷刷的声响,一丛丛苦荞倒伏了。然后,用青青的艾蒿捆扎成一束束立在大地,仿佛是一个个斗笠。过了数日,开始用连枷击打苦荞,褐红的荞秆飞舞,黑褐的颗粒刷刷脱落,女人们呼哨着风用竹筛抖落苦荞粒。于是,苦荞残叶如阵阵细雨飘落。金色的苦荞,吸吮了天地的精华,哺育了一代代山里的彝人。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着苦荞的灵性精华。

四月,播撒在泥土里的种子,受到阳光沐浴和雨露的滋润,静悄悄露出嫩绿的叶芽,好奇地探望四周,又渐渐幻化为心形的叶子。五月,新鲜的茎叶迎风摇曳,散发出清新湿润的气息。六月,蹿出了纤细的、星星般灿烂的白花。八月,它成熟的芳香气息和金色的世界,让大地为之陶醉。它金灿灿的耀眼,把大山装扮为人间的天堂。它敞开胸怀,笑迎四方飞来的鸟。鸟儿快乐地啼鸣,自由地飞翔穿梭荞麦地,再也没有了饥饿。野猪也嗅着芳香来偷食。清新的空气混杂了草地、苦荞的气息,使人神清气爽。

苦荞的孕育成熟,是一部自然史,充满了大自然无限的秘密。

一块块苦荞地,仿佛一幅幅金色的画卷。在那饱满、灿烂的金色世界里,我的心灵自由畅游,忘却了烦恼忧伤。它成了我脑海里永恒的金色的童话。我要沿着地埂走下去,呼吸着它的气味,欣赏着那金色的绸缎,在夏日里和它一样沉醉。

在那金色的世界里,我蓝色的心情犹如白云随风游荡。

油画般的树木

我以为它是一幅油画,却是一棵树木。它巨大的主干像鹰爪轻轻托起了一朵巨大的绿云。它灰白略微褐红色的枝干,显得沧桑又坚硬有力,却如此温柔地爱抚着绿叶。树冠仿佛轻轻笼罩着绿云,风吹来,树叶轻摇着,快乐地舞蹈。阳光照耀在树上,树影斑驳,树叶呈现的绿色深浅有别,却一样鲜活润绿。在树下憩息,仰望它的虬枝绿云,令人惊叹它的生命。它孑然一身,四周除了草地,没有其他树木。这棵油画般的树木,竟然是在离村子很近处。人们不知道它的年岁,却对它敬畏。农人经过便不时抬眼望着它,觉得是默默的故友,下雨了便立刻躲在树下,任雨水哗哗打落在树叶上。树木为人,更为飞鸟遮风挡雨。鸟儿好奇地飞落在树上,不时啄着叶子,发出清脆的叫声。有的鸟儿喜欢上了,便找了伴侣在树上筑巢。树木看见新生的雏鸟幸福地飞走了,第二年又来了新的鸟儿。树木不仅是鸟的家园,有时候蛇和其他动物夜宿这里。这样,树木成了很多鸟和动物的家园,也看见路人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它四周的土地,金色的苦荞飘香,燕麦如绸缎般舒展,村人在收获苦荞。它上空是碧蓝的苍穹,天边的云朵在流浪。

青冈林

我们小时候走进故乡的青冈林,茂密的枝叶形成了浓荫,人走在其下,大热天也凉爽。抬眼望去,云朵般的树冠上面笼罩了蓝盈盈的天空。在寂静的树林里,砍树的响声尤其清脆,放下镰刀斧头,又复归静谧。朱雀、伯劳、灰色林莺等鸟儿在树上啼叫,有时一抬眼便撞见了鸟巢,或是一只鸟从那边飞来落在这里欢快地啼叫。树林的茂密,有些地方可谓遮天蔽日。遥想从前,这里的青冈树林,密匝匝又挺拔葱茏,几人合抱的百年老树随处可见。树林里潜伏有狼、虎、野猪等,村里人去砍伐树木也是几人一伙相约上山,仅一人是不敢莽撞的。听村人说,某天,外村的一伙人进了树林,一只老虎咬伤了人,吓得众人落荒而逃。不过,有个勇敢的族人,和我是同一姓氏,手握斧头砍死了那只老虎。这件事情足以证明那时候林木的茂密,野兽的凶猛,有人是多么勇敢。又说,村里某家人的羊群被狼袭击后,在青冈林里找到了被咬死的羊。后来,青冈树林在大炼钢、烧石灰的时候倒下了很多,山崖裸露出来。但是,我们也未能想到青冈林消失得那么快。村人砍柴,除了煮饭取暖外,还要劈成柴禾,卖到县城,换来钱。随着一条蜿蜒的公路穿过山林,有的地方公路两边的树木纷纷倒下,见不到一根木桩,你根本无法想象此处曾是苍茫的林木。我以为树林从此很快消失殆尽。然而,山里移民,山林在逐渐恢复生机,雨天会见到野猪在公路上走着,狐狸在灌木林奔跑。在碧蓝的天空下,当年幸存下来的青冈树林在蔓延,间杂了杜鹃、火棘等树木。五月,杜鹃花盛开,林间仿佛是一群群白羊在漫游,山雀在你追我赶地巡游,野鸡在拼命地啼叫,柳莺发出轻声细语,云雀在空中婉转。远望山林,我不禁欣欣然。然而,树林虽在蔓延也难以恢复当年苍茫葱茏的气象了。

作者:吉布鹰升,彝族,曾用笔名流水,四川大凉山人,在《人民文学》《随笔》《儿童文学》《中国校园文学》《湖南文学》《美文》《散文海外版》《滇池》《山东文学》《广西文学》《大地文学》《创作与评论》《星星》《绿叶》《绿色中国》《散文诗》《当代中国生态文学读本》《微型小说选刊》《散文选刊》《小溪流》《文艺报》《海南日报》《四川日报》等刊物发表作品,已经出版多本书籍,其中《彝人族语》被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图书馆收藏和日本东京、名古屋亚东书店销售。曾获首届中国西部散文奖,2011年冰心儿童文学奖,2012年全国孙犁散文奖,第二届全国十佳教师作家奖,第五、六届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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