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穿双干净的鞋

 2017-06-07 10:06  来源:

◇格 律

自记事起我就和农事打交道,打小手掌就布满硬茧,因为每天都要握锄头、镰刀和斧锤;穿的衣服肩膀上最容易破,因为每天都要担担子,木头扁担再细腻,时间一长都会将衣服磨破;而鞋子更容易烂,更容易脏,因为水里得趟,雪里要踩,沟要过,坎要爬,一双鞋穿不上三个月就严重变形、脱帮、破底。那些年我穿过的布鞋、草鞋、塑料鞋不计其数,但最终的结局都惨不忍睹——只有我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把破鞋二字作为骂人最为极致的词语。而我的脚,也好不在哪点,脚底因常年被石头、沙粒、泥土硌,便长满老茧,粗糙生硬,冬天脚后跟还会开裂,红红的,一走路就冒血珠,痛得直吸冷气,脚后跟不敢落地。父亲常用生猪油烤后给我擦润,疼痛减少,但裂口根本就好不了,走上半天路又依然如故。有一年冬天,我赶着牛耕地,一干半个月,鞋祙里塞满泥,脚跟裂口像张娃娃嘴。父亲一只手拿猪油给我擦脚裂,另一只手的手肘擦眼泪。他说:“好好读书吧,以后有个工作,穿双鞋都要干净点。”有个工作,吃国家饭、穿国家衣、穿干净的鞋的人,在村里是有几个。有在省里工作的,也有在县城里工作的,更多的是在村里当老师,在供销社卖百货。当老师的好处我亲眼见到,我就很想当老师。那时候初中毕业只要考上师范学校,三年后毕业就可分配去当老师、领工资的。

多大的脚穿多大的鞋,多好的脚穿多好的鞋。要判断一个人的地位、经历、修养或者品格,看他的脚就足够了。不用看脸,脸可以伪装,即可以强颜作欢,可以皮笑肉苦。不用看手,手可以招挥自如,翻云覆雨。脚不善变化,踩踏诚恳。高层人的脚,一尘不染,步履从容,趾正气昂;中层人的脚,举止适当,言行一致;下层人的脚,脏污破败,走行伧促。我自以为大抵如此。如果没有脚,以后根本不能仗剑天涯,不能在读万卷书后行万里路。如果没有一双好脚,以后很难会有好的生活。如果没有好的生活,那率先受苦受难的肯定是脚了。我很爱脚,珍惜它。在它奔波整日之后、在它从泥淖里跋涉出来之后、在它磨出脚泡、生了冻疮、被刺戳透或者崴伤错位之后,我常常欲哭无泪。而这种情况的发生,并非一次,而是经常,甚至是累加。父亲这话是他几十年光阴里的人生梦想。

初中毕业,糊里糊涂进昭通城参加了中考,结果出来,除了语文是全乡第一名,其他科都很差,特别是英语,只考了十五分。心里想着没用了,一个人坐在地埂上,将泥乎乎的鞋子脱下来,摆在眼前发呆。这点分数,肯定是不行的。不想过几天,乡教办通知说我的分数上线了,让某月某日去县医院体检。那一段时间,我真是兴奋得不得了。白天很亢奋,夜里也睡不着。想着父亲说过的话,低头看看脚下破旧的绿帆布胶鞋,忍不住想笑,连忙脱下来跑到池塘边去洗,心里暗暗地乐:过不了多久,这家伙终将被我抛弃了。

李煜说:“天教心愿与身违”。用在我身上,一点也不为过。虽然梦想多年,那破旧的鞋并未想离开我。一个月过后,见入学通知久未送达,一起参加升学考试的同学都已拿到录取通知书,我的心里有点毛。我背着发黄的书包,走过五里路到了小镇,坐上拥挤的班车,辗转了四十多里路,到了县教育局。当时的教育局尚在昭通古城毛货街的木楼上,昏暗而潮湿。招生办公室只有一个姓文的老师在上班,听了我的来意后,他打开一个卷边发黑的本子,顺着表格数了两页说,提分了,你还差五分。我有些懵:那还能录取吗?不能了。他说。我说,不是都体检过了吗?他说,体检不能说明什么,分数不够就是不够。昭通的古城不再阳光,天空忽然黑暗下来,黑云压得心口直疼。脚上那双认真洗过的鞋,怎么走都硌脚,怎么看都脏兮兮的。

回家生了几天闷气,我又到学校报名复读。为了穿上干净的鞋,我必须得那样做。那些年允许复读,考不上自己理想的学校,回来再读一个初三,也不是不可以的,甚至好多学校都办有补习班,交点钱,就可以得到学校最好老师的种种强化。复读生被称为老油条,意思是反复在油锅里炸过,样子难看,没有人要。但在当时,很多孩子、特别是农村人,要想有个工作,就得当老油条,低着头,藏着脸,不断下油锅,在高温中成熟、完善,一次又一次把较弱的科目补上去,待下一轮中考再搏一次,把握出人头地的机会。

可我当了一年的老油条,满怀信心地走进考场,却一脸沮丧地走出考场。万丈高楼一脚踩空,师范录取分数线公布,我居然还差四点五分,这次连体检通知都没有得到。我期待降分,期待意外从天而降,期待会有班主任骑着单车突然出现在我家的门前,手里摇着半张十六开的纸叫道:某某,来拿录取通知!有时听到村里的鸡叫狗叫,都以为是奇迹发生。夜半风吹雨落,也以为有什么变故。可事实并不这样。母亲说我进城考试那天夜里,她梦到拔了一根白萝卜,照乡下的说法,不是白啦啦又是啥?洋芋疯长,玉米拔节,稻谷抽穗,南瓜的个头每天都有变化,苹果前几天还涩着脸,过不多久就熟红了,连空气都有着芳香和甜蜜。可我心里难受得很,前程一片黑暗,走路都跌跌碰碰,不知左右。揽镜人将老,开门草未生。我不想再复读了,邻居上门来介绍媳妇,说我过两年就十八岁了,舂个新房成家生儿育女才是男人大事,这姑娘出生山里,从小脚勤手快,身体健康,如何如何。我懒得理,村里有人修猪厩,我就帮他家挖土拍墙,干了两天;苞谷地里的草封林了,我就去锄草铲根,天不黑不回家;家里要搭楼晒粮,我就上山扛木料回来搭架子,衣服又被刺丛挂破了两处,特别是鞋子,半新的解放牌胶鞋硬给蹉烂,脚拇指都露了出来。几天下来手就起泡,腰酸背痛。力气用了,休息一夜又会回来。鞋子破了,要买就得花钱。父亲看了看我脚上的鞋,叹了口气,咂着叶子烟,苦着脸不说话。母亲抹了抹通红的眼睛说,你去读书吧,这两天翻了你的作业本,字写得恁么好,不读可惜了。我是想读书,但我不想再当老油条了。虽然那时有的同学当老油条比我时间长,有五六年甚至更长时间的,但我不了,我再回学校,见到老皮老脸的老师,我脸上实在撑不住。当年是一条龙录取,先取省外,再取省内,先取中专,再取师范,最后才录取高中。正好高中录取通知书下来,我被录取到昭通县一中高二十五班。有同学劝我,我语文不算差,到时分文科,读文科估计过得去,考个大学岂不更好。我心动了,父亲给我三十块钱,我买了一双二十七块钱的牛皮皮鞋,登云牌,那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皮鞋,皮鞋太新,亮得反光,跟又显高,实在不习惯,和别人走在一起,我就将脚往暗处放,甚至有用新鞋和同学换旧鞋的想法。

梦想和现实差距很大,我们班八十多人只有二十多个是录取的,其他全部是插班来的低分学生,班里闹,很多课纪律都无法管,老师无能为力。“读书不觉春已深,一寸光阴一寸金。”一个学期下来,考录进来的又走了一半。高中课程于我又非常吃力,读大学的梦想又变得遥远而迷离,当老师的梦又隐隐约约进入梦里。我和另外几个同学又打起了考师范的主意。这期间班主任有所警觉,多次批评,不准中考。我们悄悄地报名,悄悄地找中考的资料来复习。记得那几个月里,我用掉50多根蜡烛,一百多个作业本、十二支钢笔。夜半还在解题,天不亮就起来背政治。脸被熏得黑乎乎的,眼熬红,背驼了,手指因笔的摩擦起了老茧。渴了喝水管里的冷水,冷得小肚子发抖。饿了吃冷洋芋,噎得干眼泪淌。还好,这次下来,我英语考了76分,比第一次的15分,进步太大。理想实现了,我终于考进了教师进修学校师范班。我不声不张,低调做事,苦读穷熬。三年后,我成了一名光荣的小学老师。说真的,虽然考试让我的人生苦涩无限,但我还真得感谢它,有了它,我才从寒门出,有了幸福的人生。要是当年就没有考试这道门槛,肯定我还在乡下放牛、种地、扛木料……当然,那样的工作也得有人做,但我就不可能过上忙时努力工作,闲时与书为伴、与茶为友的生活。

当了老师,领了国家的俸禄,我就以工作为要,以单位为家,勤恳工作,小心做事,也就很少下地干活。鞋子也的确干净了些,不再有泥土掉进,衣服也不再被磨破。我还真赶上了好时代,国家的经济变化很大,鞋子制造业发展很快,什么式样的、什么价格的、什么材料的、什么功能的都有,其舒适程度是历代帝王也不曾享受到的。作为一个国家机关的工作人员,我不可能穿上最好的鞋,但追求脚的舒适是我一直梦想的,虽然因为年少时所受的折磨,现在冬天脚后跟还会开裂,还会冒血珠,但和当年相比,我已经很幸福。脚很有局限,但脚走不倒的地方,眼睛可以看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心灵可以抵达。人生的两条路,一条心走,以为梦想;一条脚走,名曰现实。此后多年,我阅尽世上炎凉,体味人间悲欢。我自修了专科本科,参加过很多不同层次的成人进修,拿到了当年梦想过的大学文凭。我深为自己庆幸:经过努力,我穿上了一双干净的鞋,这鞋子里没有泥巴,藏着很多故事。

审核:   责任编辑:
昭通新闻报料:0870-2158276 昭通新闻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昭通新闻报料:0870-2158276   昭通新闻网,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审  核:
责任编辑:
标签 >>
捐赠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