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夏的晚风

 2017-05-02 10:59  来源:

5月4日的下午,李芒请了半天假。他说他想进城一趟。这是一件十分稀罕的事,因为来场三年,李芒差不多没有请过假,是什么事情使他心血来潮,突然想到要进城的呢?如果不是后来出了事,我们也不会觉得事情原来这么蹊跷。他找我替他代班,我说:“代班,可以呀,不过,你得答应,进城一定去泡泡妞。”李芒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他换上一身平时很少穿的衣服,一下子和平日的他判若两人。暂时从日常劳累中挣脱出来的李芒,三十多岁,高高的身量居然也英气逼人。许多人假若不用为生计奔忙的话,修葺拾掇一番,消消停停,肯定也可以称为帅哥的。就像眼前的李芒。当时我还想,李芒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了。挨到我们上班,李芒还没有走,他似乎并不急于进城去。我深怕这个对自己有点刻薄的人好不容易产生的一个念头就要这样熄灭了。没有,没有这样。5月4日下午,李芒到了城里。但是,他没有再回来。

当晚,城里的有关单位打电话到我们场核查。场里证实李芒是我们场里的职工。接着,场里被告知:李芒在穿越公路时,发生了车祸。

李芒的所有亲人都在千里之外,考虑到我和李芒是同乡,场里的干部也带着我一同前往料理李芒的后事。

李芒整个人已经变形,侧面驶来的汽车撞到了他,他左边半个身躯的骨头全部折断,在那可怕的一刹那,他的身体朝后飞了出去。

李芒随身的遗物除了一个装有几百元钱的钱包和装在钱包里面的上岗证外,就是一部刚买不久的手机。银灰的手机上没有一点血。

李芒被移入了殡仪馆的冰柜。他也许要在里面躺上几天,等待他的家人最后见上一面。

我的目光又转移到那部手机上,这部三星801的手机,李芒曾对它爱不释手。现在主人去了,它仿佛成了孤儿。它和那只钱包一起被交给了我们场领导,领导接过遗物时像是握着一条蛇,他又把它们转交给了我。我什么也不怕。我拿起手机,还将它打开。一个念头在作怪,我要了纸和笔,从上面抄了一点东西。我只是想用这没有隔阂的动作来怀念我的同乡。

李芒的家人来了:他的妻子,7岁的儿子,还有他的老父和他的兄长。一家人围着被冻结的李芒哭成一团。儿子呼唤父亲,父亲流着老泪捶打着冻成冰块的儿子,兄长也泣不成声。最惨的就是李芒的妻子,她昏死过去好几次。

接下来,我们陪着李芒家人听取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又办理了一些必要的手续。最后,定了一个日子,和李芒诀别。李芒躺在柜子里,对他的悲痛欲绝的亲人们,显得那样漠然。他像一个狠心的即将远行的旅人,对伤心的泪水竟然不屑一顾。

李芒的家人几乎没有获得什么赔偿。在办完李芒的丧事之后,他们随即黯然离去。

我本来想带李芒的家人到他打工的地方看看,但又觉得不妥。我陪了他们两天。场里将李芒的遗物交给他的家人,最后,他的家人带着他踏上归途。

之后,我觉得疲惫,情绪低落得要命。五月,天气已经非常炎热,在海南,夏天从2月份就开始了,它的脚步走到这时候,早就变得灼人可怕。阳光照在身上,给人一种明显的压迫感。我终日昏昏欲睡,迟钝、麻木而又烦躁 ……

有一天,我忽然想要进一次城。开始我也不知道去干什么,或许就是随便逛逛而已。我还没有忘记李芒。李芒是从城里消失的,现在,他动身回到了乡下老家。

当我想要进城,我就搭车进城去。李芒也是这样进的城。

在车上,我骤然想起家乡麦收的情景。

家乡五月的麦收啊。5月4日搭车进城的李芒,你会忘记吗?

这是进入初夏时节最主要的农事。自从他离开家乡,按他早先的愿望,他要慢慢忘掉家乡的一切。然而随着在我们这个半封闭的养殖场呆的时间越长,他却越来越怀念起家乡来。眼下正是五月,于是,家乡五月的物事便没来由地侵入他的脑海,他知道,这时候家乡就是一片片金黄饱满的小麦。热风一吹,麦子的香味到处飘荡。李芒此刻虽然远离故乡,但他很逼真地闻到了那浓郁的麦香。我知道,这股令人陶醉的味道,有好几次都差点使他改变了主意,叫住车,下去,不进城了。但他肯定又几次打消了这个念头。

客车路过几个小镇,上下的旅客让他心烦意乱。最后,他想,如果这车再停下,他就毫不犹豫跳下车。可是,这鬼车,不知道怎么晓得了他的心事,竟以前所未有的流畅的步伐一头扎进了城市。这样,李芒就再也来不及更改他的主意了。

我是接近傍晚的时候到达城市的,李芒那天也许也是这个时候。

他已置身于城市的车流之中,但他的思绪却像一只小鸟沐浴在家乡的播扬麦香味的热风里。他搞不清他为什么会念念不忘家乡的五月,是因为这时候夏天开始了?这时候,气候炎热,碧空如洗,一眼望不到头的金黄的小麦,一浪追一浪地起伏。燃烧的空气中颤抖着浓郁的麦香。就是这时候,村上的汉子们,日夜都在聆听着麦浪如梦的喘息。李芒深信麦香是有形状的,什么样的形状呢?说出来你可以不信,但李芒认为应该就是这样的:麦香是一团云,一团闪闪发亮的白云。或许你又来了,那云又是什么样的形状呢,的确,这是说不清的。那时节,的的确确是这样子的,头顶上的天是瓦蓝瓦蓝的一片,许多白色的云静静地贴在天上,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长在地上的小麦。那味儿,就像眼馋的男人盯着女人。天气越来越热,小麦也一天天地熟透了。开始有了香味。到处都能闻到香气了。穿堂风里也有。这香味甚至用眼睛都能瞧见。李芒弯下腰去,手脚麻利地割麦秸,当他直起腰,一闪眼,就看见前边地头上,一蓬小麦正用它们尖削的芒刺刺中了耀眼的白云。白云惊慌地逃开了。他揩了一把汗,又弯下腰。那朵白云居然不接受教训,又贴近麦穗。他猛地伸直腰板,这回是他把那朵云吓跑了。李芒开心地笑了。从此以后,在他的记忆中,遍体散发着香气的小麦就是这样逗着天上的白云。

我下了车,随着一股人往车站外走。

太阳朝西落得很低,光线变得柔和艳丽。街上的车辆和人群静静地移动着,无声无息。在一处街角,一溜透明的、轻缓的晚风拂过来,罩了一下李芒燥热的身体,随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李芒站在街头犹豫起来。他知道他要向西去。但依他看,时间还早,用不着这么急急忙忙,他沿着大街慢慢往前走,目光也左右顾盼起来。

李芒曾经非常向往城市的生活。他在念书的时候,拼命用功,就是想得到这份生活。可惜的是,连续三年的高考,他都以几分之差未能如愿。他看见他的同学投身于城市,感到又羡慕又惭愧。他回到农场,开始了他的农民生活。头几年,他仍不断念书,似乎就是用这种方法来对抗他的命运。后来他喜欢上诗歌,随着对诗歌兴趣的加深,他也写起了诗。他把诗誊在稿纸上,有时还慎重其事拿出来让人看。他就是在他的诗里发现麦穗原来可以散发出那么浓郁的香气的。并且枝枝麦穗都是被炎热的空气包裹着,在几乎就要燃烧的热风中摇曳 不止。这时候,五月黄昏的夕阳在他的字句中总是那么含情脉脉,不忍离去。晚风轻拂,一片金色的麦浪。而实际上,那时他早已累得气喘嘘嘘,衬衫湿透,被晚风一吹,不得不又打起精神。在太阳落山前,他得把割倒的麦子捆成捆,然后码在板车上,拖回村里,堆在打麦场上。必须这样,大家全是这样做的,不让割倒的麦子留在野地里过夜。这是这个季节村民们自己给自己布置的作业。天断黑了,通往麦地的大道上,还来来往往地晃动着拖板车的人影和一垛垛慢慢蠕动的小麦堆。李芒没有帮手,做起这些活来就很难对付。他的效率很低,像码车,如果有帮手的话,一个人站在车上码,一个人叉麦捆,他也会将麦捆码得像一座小山。可惜他没有,他只好加快脚步,拖两车、三车敌人家的一车。每天,人家的活儿做熨贴了,熄灯上床,他才吭吭哧哧地弄完他那点活。等他将麦子割完,上堆,人家已脱完粒,整个夏收季节,他都落在人家的后面。

5月4日的傍晚,李芒置身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人们管那条街叫幸福路,确切地说,出事前,李芒走的是幸福东路。在幸福路和青春路的交汇处,李芒出了事。

我现在也徘徊在幸福路上,不过,我在幸福西路,我的方向与李芒的方向恰好相反,假若是5月4日的话,我们同时往前走,我们就会在这条大街上相遇。

5月4日下午,李芒曾接到四个电话。在查看李芒的手机时,我将这四个电话号码记了下来。四个号码中有三个是这个城市的,另外一个是手机号,也就是说,那天下午,有人连续四次用不同的电话和李芒联系过。

5月4日下午4点多钟,那个人给李芒打了电话,说了些什么呢?那时候李芒还可能在进城的车子上。

那时候,李芒的确还在车子上,并且,我猜,有好几次,李芒都差点改变了主意。怪只怪,进城的车子加快了速度,没有给李芒下车的机会。

李芒又一次想起家乡的麦收。

想起小麦,他总觉得亲切,但是,就是连小麦他现在也陌生了。虽然他记得麦粒的形状,颜色,但是,好几年了,他没有再见到过麦粒。城市里没有麦,南方的乡村也没有麦。在他的眼里,麦就是家乡。家乡就是被麦子的秸、穗、粒所缠绕所占据。铺天盖地的麦子,和满仓满囤的麦粒。5月,到了5月,天气炎热起来了,麦子达到了它的辉煌的时期,望不到头的金黄的麦子,在风中像海洋一样起伏荡漾。人们早就憋足了劲,等着开镰。村里所有的事情都暂且搁下了,生活得到高度的简化,用一个字就能概括此时乡村的一切:这就是“麦”。

首先是看麦啊。麦要人看,麦让人看。越看它长得越好。李芒也像村里的汉子们一样天天去看麦。麦就像女人啊,被许多热烈的眼光一看,就熟得更快,香得更快。心急的男人,总忍不住拔出一支麦穗放在掌心里揉搓。他的性子真的是太急了,这时候的麦子正在灌浆,他搓出了一手的乳白色的浆汁。他没有失望,他怀着一种羞怯的心情,将涂满掌心的浆汁舔得干干净净。此后,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把掌心抵在鼻子上,去嗅取那最初的,充满清新的,带着泥腥味的麦香。从此时吸入鼻中的香味,他已算出了还需要多少天,多少个时辰,麦子就熟透了。

麦子熟了!麦子熟啦!麦子——熟罗!

谁都知道麦子熟了。每个人都想这样喊出来,但每个人都犹豫着,似乎等待着另一个喊,这是一种发现,也是一种幸福,大家不喊,肯定是谦虚地以为自己不配。李芒记得,每当此时,村上的男人们,仿佛是约好似的,大家一齐喊出来了:麦子熟啦!

熟在麦子前头的是油菜,油菜浓郁的香气早就从它那细长的荚里喷溢而出,它的余香还在那一块块腾出来的空地上缭绕。麦香说起来好像没有油菜的充盈,但是,麦香来得含蓄持久,更加飘逸。油菜开花那阵子,村子完全淹没在香阵之中,然而,随后而起的麦香,却像乳汁的香味,在田野和村中悄悄地飘浮。

男人们日夜磨着镰刀,等待着开镰收拾地里的麦子。麦子一枝枝、一遍遍地站在地里,在5月红彤彤的夕阳下,闪耀着一片金红色的麦浪。5月的傍晚温润宜人,晚风拂去了白天的燥热,它一出溜,便在静默的麦梢上勾勒出一道道无声的笑靥。

男人们渴望去割麦,但又舍不得下手。在割第一镰时,他们都是磨磨蹭蹭的。要再看到这样一片熟悉的、使人感到亲切的麦子,必须等到来年的5月了,只要第一镰这样划拉下去,他们就不会再想得那么多了,就只会没命地割下去。那时,麦子仿佛成了仇敌,被成片地撂倒在身后。傍晚,到处可以闻得到香气,麦穗带着汗味的香和麦子身体飘扬的香。麦香也像浪,随着晚风,在暮霭中一波一波地荡漾。

李芒已经算是割麦子的男人中的一个了。虽然他的身板显得单薄,但他要用自己不太结实的身体来对付那望不到边际的麦子。

麦子是香,饱满的麦粒捧在手掌里沉甸甸的感觉是那么熨贴,但他却恨过麦子,曾经讨厌死了这种叫做麦子的庄稼。为了把麦子弄回家,他得没命地干,整天气喘嘘嘘,精疲力竭。

麦子割倒了,对于这桩农活来说,仅仅才做了一小半,接着是捆、运、堆,还要脱粒、晒,最后入仓。整个过程,环环相扣,容不得喘一口气。

打给李芒的第二个电话也是在幸福西路上一个公用电话机上拨出的。

5月4日的傍晚,拨给李芒的那个电话也是这样匆匆忙忙的吗?或者是一次从容不迫的长谈?

……

我毫不费力就弄清了拨给李芒的第三个电话也是在幸福西路公用电话亭上打的。

我来到这个电话亭前。如果是5月4日,照这个方向往前走,我就能与李芒相遇。这是千真万确的。

……

此时的家乡正值初夏,正是麦子占据天下的时节。

李芒就是在这个季节里认识梁湘的。那时她还只有十九岁。她住在邻村,在新建的纺织厂上班。下午,到了下班的时间,她骑着自行车往回赶,回家帮助父母收麦子。李芒的麦地就在大路边,他常常看见她那样骑车,最后就眼熟了。

李芒温柔多情的目光早已变得专制而又阴沉,它宛若一支箭镞射向梁湘。梁湘起初无力地躲避着,但她明白,这种躲避是无效的,自己最终必为他所伤。还不用到最后一刻,她就醒悟,自己其实是举着靶子招引他的箭镞。

李芒再一次将梁湘领到他的麦地上,感觉与上次有点不同。他情不自禁地对她说道:“这是我们的地。这是我们的麦。”梁湘糊里糊涂而又心醉神迷地点点头……

◆严敬

严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南作家协会理事。1964年生于湖北省国营龙感湖农场,现居海口。著有中短篇小说集《五月初夏的晚风》《宛若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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