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 新

 2017-03-31 10:27  来源:

 ☆刘作芳

中秋节前几天,家人从市面上买来几斤新米,做出的饭喷香,饭菜一上桌就和妻子大快朵颐起来。“哎哟,搞忘了,搞忘了!”她惊诧地觑了我一眼,“忘了啥啊?”“献新啊,给天老爷献新。”她笑着说:“不是今年才搞忘记的,你这些年哪年给天老爷祭献过新啊。”

还别说,还真是的哦,忘记好多年了!儿时父亲和大哥给天老爷献新的情景不经意间涌上心头,一时间情绪便惶惶然,戚戚然起来。

每年新出产了玉米、大米,母亲精心侍弄好后,谁也不能偷偷的先吃,总要在父亲的带领下,在露天坝子里摆上方桌、板凳,八碗八筷,四面每个方位摆两碗,筷子规规矩矩整整齐齐码放在碗口上,三根香一对蜡插在地上,点燃,父亲口里念叨“天老爷,新粮出来了,请您尝尝新啰”。在场的全家人个个一脸严肃,虔诚,敬畏之心全写在脸上,落实在行动上。末了,父亲还要在献新仪式的尾声中,把几粒新米饭或是新苞谷甩到房背上,“尝新喽,尝新喽。”似乎天老爷就在房屋上空等待我们家的祭祀。

父亲说,我们有吃不瞒天!要在露天坝里祭献天地,让天老爷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房背上干净,敬献给天老爷的东西怎能不干不净呢,要让他老人家记得我们的好,保佑全家风调雨顺无灾无难。

记忆中的这些情景发生在土地联产承包到户的前后时段——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

漫山遍野除了植被覆盖之处,全是旱地,人畜饮水都靠井水来满足,哪有什么水田来耕种呢。苞谷虽然属于粗粮一类,但它是旱地里的主粮。为避免饿饭,也种植小麦、红苕、洋芋,所谓主粮不足杂粮补。靠天吃饭,一粒汗水一粒粮,村民们年复一年在广种薄收中消耗着磨骨头养肠子的光阴。

土地尚未下放时,队里实行集体种植,集体收获,按工分分粮食,积极性总是大打折扣,人的惰性引导着庄稼的惰性,这样导致的恶果是年年歉收,每家每户几乎都会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挨饥受饿。那时节,人活在世上似乎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整天围绕着吃打转转,粮食的重量就是生命的重量。

等农历四月小麦成熟时稍微可以抵挡一下饥荒。把晾干到位的麦子在石磨上磨细,做成麦饭,麦汤粑儿和菜肴煮,发酵的麦粑,还可以炒熟磨成炒面(这东西每吃一口就需喝一口水),要吃面条就太奢侈了,10斤麦子只能换7斤面条,父母亲和大哥都认为那样太浪费粮食,不值。正是饿怕了的缘故,每年新麦成熟,麦食首次上桌,父亲或者大哥都要带头给天老爷献新祭祀。

那时,每家人都有不多的一些自留地,里面的庄稼自己家人精心侍弄,用尽心力,自然比队里集体种植的要好很多倍。粮食青黄不接的时候,自留地里的苞谷及杂粮就是一家人的救命粮,每年往往自留地的苞谷尚未成熟,许多乡亲家中就断粮了。借粮也难以找到借处——各处的境况都差不多,矮山和坝上倒是要好些,但是我们家可谓六亲无力,只有舅舅家在坝上,但也穷困,无粮可借,但土地下放后,他们每年在新米出来时都会送我们一升大米。

有一年全家实在饿得慌了,要活命,没办法,父亲和大哥满怀歉疚掰下还远未成熟的苞谷,母亲在柴灶上煮成玉米棒子。我空着闹革命的肚子放学回家,闻到香气就直接窜到灶门边,刚好母亲捞起锅里的玉米棒子,抢过来撇了半个就开始忘乎所以的啃起来,不曾想母亲一耳刮子重重地扇在我左脸上,眼冒金星间父亲闻声跑进来,眼光凶神恶煞,悄悄严厉的问:“你慌啥子呢,喉咙头伸出手来了吗?还是牢房里打脱出来的哦?要先敬献天老爷呀!”顺手就在我头上磕响了三个毛栗子,中指那个磕得特别疼痛。连忙放下玉米棒子,我强忍着波及脑髓的疼痛,不敢哭,怕天老爷怪罪我先偷吃了他的贡品。母亲躲在角落里,用围腰帕假装擦柴烟熏疼的眼,但我瞥见她眼里滚下的是大颗大颗的泪珠。

我急忙和父亲、大哥一道,设案铺排焚香燃纸祭献了天老爷,抹几颗甩上房背,一家人就狼吞虎咽啃玉米棒子,连着苞谷棒芯也一同嚼烂吃掉。大人们吃得眼里渗出泪来,这泪,当然不是为我吃那一耳光和三颗让我头顶起包的毛栗子,而是为这种吃法和杀鸡取卵没有差别——现在一家人一顿吃的这些玉米棒子成熟后可以吃三顿啊!

要命的粮食,吊命的粮食。

我曾经悄悄问过母亲,为啥一定要“献新”呢,她放大了声音,“为啥子,不献雷要响呢,天老爷会专门惩罚那些没有孝心的家伙,把灾难赏给他们,粮食都是老天爷开恩赏赐给我们的,要感谢天老爷啊,你看去年的时候,那家人坳坪头那块苞谷刚刚扬花戴红帽子,一夜大风,结果没有收到一颗苞谷,缺德事做多哟,造孽啊。”

土地承包到户之后,每年精心耕耘,顺应节令栽种,苞谷成为旱地里的主粮,在苞谷丛中套种黄豆,米豆、豇豆、巴山豆、猴儿豆,黄瓜、南瓜等菜蔬。再也没有过挨饥受饿的经历了。但是每年农作物上新的时候,我们家献新仪式总是少不了的功课,就像寺庙里,和尚们的早课晚课一样,一点都耽搁不得,马虎不得的。

这正如金国旗先生的诗歌《敬畏感恩粮食》写的那样:燃烧自己生命的躯体/喂养我们的生命/煮香自己灵魂的结晶/饱满我们的灵魂/端起饭碗,我们就/必须心生敬畏/放下筷子,我们就/应该胸怀感恩/敬畏上帝一样的虔诚/敬畏那些伟大无比的粮食/用感恩母亲一样的圣洁/感恩那些护佑我们的神灵……仰望无愧苍天/俯视无愧土地……

想着诗句,端着新米饭,不自觉的靠向窗前,对门十多年前还种着玉米的一排排梯地,不知啥时疯长出漫山的野草和杂树,不见了那一层层直达山顶的金秋色彩;左边的稻田,十多年前的这个时节,满坝都是秋收后余下密密麻麻的“稻草人”,现在连稻田不见踪迹,被一栋栋僵尸般的空楼和人造水池、花园盘踞着。

而今,更多错落有致的乡村被卷进城镇化,也有的乡民打工回来自觉靠拢城镇化,他们,身份一变涌进了城市或者城市边沿,荒芜了庄稼地,荒芜了华夏几千年传统文明,荒芜了祖先那些能行之久远的耳提面命,比如献新,以及献新仪式表象下所蕴含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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