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稻田

 2016-07-19 17:01  来源:

★ 鲁庆鸿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土地是他心里的依靠。他的足迹曾经踏遍黄土烟尘,他的汗水曾经润湿田间草叶,他用双手弹奏泥土弦音。爷爷教会了父亲种田,父亲让我明白了田地是生命和灵魂的载体。

为了弟妹读书,父亲带着农民的户口搬到了城里,除了之前分给两个弟弟家的土地之外,唯有一块田还属于父亲。那块田是土地包产下户时分到的,就在小寨河边。父亲住在城里,他没有精力再去照管那块田,那块田就一直存放在他的心里。每到季节轮回之时,只要想起它,父亲心里都会泛起一阵阵涟漪:栽秧的季节到了,他赶着老牛,扛着犁头,卷着裤管,从三台坡走下弯弯的山路,远远地望着雨季打湿的沙土,那一汪水波在他的眼里荡漾着。父亲来到了田里,赤脚下田,扬起鞭子,吆喝着老牛,犁印翻滚,浪花四溅。蚯蚓蠕动着,黄鳝爬行着,父亲开始播下一年的稻种,沙土不再沉默。渐渐地,稻种发芽,沙土呈现生机;渐渐地,秧苗变绿,嫩嫩的腰肢迎风点头;渐渐地,稻谷成熟,一片金黄的丰收展现在父亲眼前。父亲带上篾帽,手里提着镰刀,来到田边,弯下劳作的腰身,好像要亲吻大地,吮吸浪涌般的谷香。父亲醉了,他忘记了疲惫,忘记了热辣辣的太阳。父亲很欣慰,他抚摸着一粒粒饱满的稻穗,他的镰刀挥舞着秋天!

一直以来,那块田与其他人家的稻田连接着,从山顶望去,宛若一个不规则的大型方块文字。每到秧苗长势旺盛的时候,有蜻蜓飞来飞去,有蝴蝶伴舞,那舞步不时停留在草尖,停留在父亲的篾帽和蓑衣间。稻子成熟时节,金黄色的波浪随风翻滚,掀起父亲心里无尽的遐想:稻谷的成熟可以让一家人逢年过节时吃上可口的米饭,可以弥补儿女梦幻里的馋。记得稻子收获的日子里,那块田里热火朝天,那是个充满希望的季节。夕阳西下,父亲叫我在稻田里守护着割起后捆扎成把的稻谷,他回家去带吃的。我一个人蹲在田里,看着夜幕下的山和水,四周的山静默而稳重,小河的水流动着旋律。我仰望天际,看着白云流逝,那霞光里仿佛也有一块金黄的梯田。不一会儿,空旷的稻田里传来蛐蛐的鸣叫,那叫声是在祝贺稻谷的丰收;不时有青蛙从身边跃过,那跳跃的姿势陪伴着我的等待。等了很久,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心中顿生寂寞和恐惧,心里盼望父亲赶快到来,我急得放开喉咙大喊“爸……爸……”那声音回荡在夜空里,落在河堤边,消失在流淌的河水里。我望眼欲穿,我终于看到了三台地闪烁的手电筒;我再次拉开喉咙呼喊“爸……爸……”父亲答应了。那次,父亲从家里带了香喷喷的豌豆焖饭。我清晰地记住了那次在田间吃饭时的情景:父亲拾捡着稻穗,蚱蜢在田间腾跃,小草轻轻地摆动,我狼吞虎咽着,那是一段美好的和着泥土醇香的记忆。我和父亲打开从家里带来的塑料布、羊毛毡和被子,在稻田的干燥处选了一个位置,躺在被子里做着星空下的梦。那梦是宽阔的,那梦是稻田里的游走,那梦是父亲的鼾声。我感知到父亲的脚粗燥而发出微微臭味,我不得不憋着气,把脸迈向另一方。我不会责怪父亲的,我知道,父亲实在累了,他起早贪黑,那脚没有好好地休息过。夜里,稻草靶像一个个小孩立在稻田里,布阵开来。我数着天上的星星,盘算着成长的岁月。第二天一大早,被子被夜里的露水打湿,还好,在农村练就了抵御寒潮雨水的力量,没有感冒。好多人家都早早地来稻田里收割。我负责把被子捆好,沿着三台坡往回走。太阳露出笑脸,普照着大地。沉重的稻捆压着父亲的肩膀,他每爬上一个坎子,我的心里都会感到一阵阵的疼痛。他的汗水浸湿了衣服,一滴一滴地从破旧的补疤衣服里渗出,就像要变得干燥的盐;他跨上石阶的脚步艰难而稳健,他把苦累和喘息留给山体延伸的路。回家后,我拿起牵担(农村挑草用的长木),与父亲一起又回到那熟悉的稻田。这次,担子压到了我的肩上,父亲比我走得快,他没有停歇。我靠在石坎处,像父亲一样喘着气,我的肩膀辣乎乎地痛,双脚不停地颤抖,目光注视着那个秋日里在山间移动着的老老少少。人虽累,心里却是幸福的。

那些年,要吃到米饭实在难,自己田里种出的稻米质感很好,煮熟后发出喷香的味道,糯糯的,加之母亲做得一手好菜,真是吃得如痴如醉。

我对那块田饱含深情。稻谷收获结束后,还可以种植蚕豆。每到蚕豆花开的季节,那里是一片铺开的花白,像鹅毛毯。记得读初中时,我们一帮同学徒步从鲁甸走到小寨河边,面对夕阳余晖,饥饿的同学们饱餐了一回。那时思想很单纯,没有顾及如何回去。天黑了,大家去集镇的拐角处,遇到一辆大卡车,想要顺便搭车,可是师傅不答应,我们并排着,十多位同学手挽手,肩并肩地沿着公路摸黑走了十多里,待回到宿舍时,已是夜深人静。不过,那次吃蚕豆的经历一直深深地留在大家心里,多年以来还津津乐道。

如今,那块田被征收了。政府领导说,要在那里修娱乐场所、敬老院、文化站,要把那里打造成樱桃一条街。我的心里觉得高兴。

田是父亲的,他舍不得那肥沃的稻田,他还依恋着那土地。老家的人们都在议论着征地的事,大家心里都在盘算着下一步如何去修建自己的门面,如何营造一个美丽的环境。包括父亲在内,他也想回到那樱桃一条街,看看原来自己躬身耕作的稻田上长出一排排整齐的房屋,他仿佛看到了小寨河边的车水马龙,听到了老年人敲着锣鼓,跳着秧歌,清唱着《明天会更好》。

父亲再一次来到了田边,他在田埂边游来游去;他仿佛还在寻找当年的老牛,寻找自己留在泥土里的脚印,寻找着打谷场上满面尘灰的母亲;父亲点燃一支烟,慢慢地抽着,烟雾飘动着,父亲在思考着人生的脚步。风吹动着父亲的白发,他的稻田即将成为永恒的纪念。看着震后重建的一幢幢崭新房屋,看着他年轻时的伙伴一个个地老去,父亲心里一定在想:有的事是该放下了。父亲微微地笑着,笑得很坦然,笑得就像山间开放的桐花,那笑容里隐藏着无尽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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