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昭通· 群山丨天地之间只有人在老去

在乌蒙，我愿意做一匹黑骏马

在乌蒙，在大山包

杰潘伍达和海来伍阶

像两只黑颈鹤

刚从凉山飞来，翅羽还牵挂着

谷克德古老的白云

第一次朝圣孜孜普武

他们的言语虔敬得

像一朵朵蓝莲花

点缀着青青草原

而我，更愿意做一匹黑骏马

旋风般卷过磅礴乌蒙

我虔诚的马背上是高傲的祖先

我圣洁的马蹄不染纤尘

为一朵小花让道

是一匹骏马的教养

当我低头吃草的瞬间

眼神里会浮现一个王的娇羞

那个以死为荣的英雄，名叫乌蒙

草原正值花季

翻白叶捧出紫色花朵

她纯洁的心

献给蓝色的天帝

马鞭草响亮地开放

大音希声啊，灿若繁星的花朵

带领蜜蜂和云雀

驱赶着乌蒙奔向青年时代

洋芋埋伏在土里

保持着武器的尊严

苦荞密不透风

鲜花还没插上牛粪

一切都按兵不动

等待奇迹发生

而我的灵魂

已悄然从一棵青松的根部

闪身进入地下

在祖先的足迹里吸取营养

听见一场震古烁今的雄辩了吗

当乌蒙家笑我长得像一粒苦荞时

我已展示了一棵燕麦的曼妙身姿

事实上，我总能在亲戚家

口若悬河的辩辞前摇身一变

就像史书里的忠实记录：

没有德布德施干不了的事情

乌蒙家语带讥讽

差点让我琢磨不透

认出对方是雄鹰还是大雁

我们不用眼力

牛栏江大峡谷的云雾瞬息万变

捕捉对方珠丝马迹

我们仅靠鼻子就行

最后我们累成了两部《指路经》

古老的彝文指向同一方向

走在祖地，脚步必须放得很轻

我在天梯土城存放着一滴眼泪

当历史戛然而止

鸡公山的悬崖峭壁

诞生出新的传奇

一只鹰的影子

足以带动乌蒙高原高高飞翔

看那鲜红的包谷穗

悬挂的露珠吧

经检测，我们有相同的基因图谱

世上如果发生“绝对”的事情

就是我绝对服从阿普杜慕的神杖

面对命运，你必须能征善战

这是祖先的神谕

玛娜依池的圣水闪耀着我的眼波

我看见自己的灵魂干净如初

再次出发的时候到了

爱己及人、认人为亲是人生信条

那源源不断的珠玉不是水泡

是阿普在为子孙祈福

孜孜普武只有归来，没有离别

事实上，我是德施，也是德布

还是古侯和曲涅

我是阿普杜慕生生不息的子孙

我把自己像旗帜一样高高举起

我是我自己的祖宗

王者归来

我和大海完成了光的交接

太阳还蒙在鼓里，我和大海

闪电般完成了光的交接

在青岛暮春的树林里

樱花粉红，绣线菊洁白

都在吐露新娘的气息

是真正的大力士吗

一根筋似的藤蔓上

牵牛花奋力举起巨大的紫色

野碗豆的喇叭花

吹出了梦境中的蓝调

燕子从海里飞来

它们是一部经典移动的逗号

前后左右，还有麻雀成群地飞

鸟儿的天堂，没有太多留白

“喳喳”算是原生态的低音了

一只喜鹊在贴身教你

如何练习翅膀，怎样才能飞翔

和鱼一样出身高贵

它们都是大海的女儿

等闲识得春风面，没看见风吗

那就看海，看浪花

看大海细小的心事，像春花开放

大海满脸浪花，它的内心深处

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永恒的花朵

一朵浪花背着一个大海

像儿子背着母亲

也像成千上万的儿子

背着父子连名的英雄谱系

踏着阳光铺就的水路

冲上沙滩-

包谷颂歌

大树的结拜兄弟

大地的神枪手

最像彝族小伙的英俊粮食

从遥远的亚美利加

你和洋芋结伴而来

从平原到高原

你铿锵的脚步感天动地

你挥舞绿色大旗

把饥饿从一个个山头狠狠抹去

不像洋芋那样低调

你从不藏着掖着

在泥土下没待几天

你就憋足一股劲

冒出头来

向上！向上

向上生长

是一粒种子的本色

你把土地的营养

举到最高的地方

用最强壮的身体

向大地母亲表达

崇高敬意

在凉山遥远的山寨

一个绿色的夜晚

我曾眨着星星一样的眼睛

想着你的心事

一阵阵的清风像挠痒痒一样

吹过包谷林

一种多么欢乐的大自然游戏

就像我在舅舅家挖洋芋时

几个大手大脚的表姐嬉笑着

把我拖进包谷林

那是一个小表弟

无法控制的害羞游戏

你是否也身不由己

睡在毡毯上，我拼命舒展胳膊和腿

一遍又一遍地练习长高长大

你也是不想睡觉的调皮鬼吗

你鲜红的胡须多么帅气

四季豆、黄豆这些小巧玲珑的蔬菜

对你一见倾心，含苞欲放

颗粒饱满的包谷棒子

一个个压满子弹的弹夹

掌握在青春之手

射向另一片青春

午夜的包谷林风云际会

一片片茁壮成长的声音

飞向宇宙深处

好吃不过嫩包谷

更神奇的还有包谷饭

中秋之后，磨盘飞转

金黄的包谷雪花一样洒满簸箕

皮肤黝黑的母亲多么善于烹饪

洒水、和面，两轮蒸煮

蓝色的炊烟

把包谷饭的香味染蓝

人间烟火多么迷人

每一个寨子

都是富足的什姆恩哈

一个人值一匹马

一匹马值一杯酒

酿成酒是包谷最好的命运

就像真正的英雄

必然死在战场

在火塘边抿一口转转酒

你就懂得亲情和友情了

酒碗里盛满日光和月光

老人们洞悉人生世事的目光

当包谷酒香

别具一格地高调飘出

大树的结拜兄弟，大地的神枪手

还有哪一种神赐之物

比你更能代表一个民族

骨子里的高贵味道

当吉克毕摩骑马走过普雄街道

人向左看

马向右看

神向前看

当吉克毕摩骑马走过

普雄的街道再次感受到了

神的力量

毕摩的影子滑落马下

同时落马的，还有马的影子

毕摩的影子和马的影子

合二为一

啊，半人半马的神

神的影子掠过街道

普雄再次颤抖着承受了

无法承受之轻

当吉克毕摩骑马走过

普雄的街道再次感受到了

神的力量

人向左看

马向右看

神向前看

荷花玉兰

挥舞着锅铲一样的花瓣

名字多么贵重

是玉，是兰

好像出身宫廷

有和氏璧的血脉

武则天和西太后都把玩过吗

花朵上还滚动过

林黛玉的泪珠儿

误会好深哪

这乔木的花朵是平民的掌上明珠

大手、大脚

和高大的树干如此协调

叶子也很肥厚、粗糙

像是一匹匹火砖直往上垒

树冠的灶台上火光冲天

时间在呐喊

绿色在燃烧

在夏天的盛宴上方

荷花玉兰挥舞着

锅铲一样的花瓣

当花瓣凋零下落，你会看到

一个大手大脚的姑娘

拎着锄头把公园抄翻

重新种植另外一类花朵

投你所好

在微信朋友圈看到凉山初雪

临近生日，在微信朋友圈

看到凉山初雪

一个朋友下一场

凉山下了好多雪

江对岸的昭通也在下

由于亲戚朋友少

昭通的雪，下得不大

我所在的城市可能也在下

关心你冷暖的人太少

雪就不见了

临近生日看见凉山初雪

觉得自己老了

可能没出生就老了

雪却那么年轻、洁白

不谙世事，轻舞飞扬

接住第一朵雪花后

凉山也年轻了

天地之间，只有人

在老去

天空是雪花的舞台

也是雪花的玩具

大地是雪花的舞台

也是雪花的玩具

我是纸上谈兵的人

遵循祖训，我

还在纸上种过庄稼

也在纸上放过牛羊

此时在远方写骨子里的雪

我是雪花的舞台

也是雪花的玩具

像庖丁解牛那把刀突然老去

还没到喝西北风的日子

农历九月二十六，秋末冬临

骨头里吹出的寒风

一阵紧似一阵

好寥廓的心海啊

那些出口成章的豪言壮语

羞于启齿的温言软语

以冰峰的姿势，同一瞬间

狰狞死去

像庖丁解牛那把刀突然老去

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混沌中

一把刀无法突围

比一根筋精疲力竭，一把刀

沾满了自己的鲜血

每个细胞都消散了

铁的本味，光的本味

宝刀不老的梦想

化为齑粉

镜 子

我一摁电灯开关

父亲“倏”地从镜子里飞出

很多时候有我舅舅结伴而行

他们都骑着自己巨大的眼神

像是被灯光惊扰

又像是预谋已久，蓄势待发

我完全没有料到

还能和他们见上一面

他们的眼神巨大而温和

经过生和死两重细筛的过滤

不再对我有任何怪嗔

父亲的眼神在一绺卷发下

像一个点亮的灯笼

舅舅的，则在光光的前额下

比秋天的太阳

更温暖和煦

父亲和舅舅轻如羽翼

迅速飘过我广阔的脑海

他们的突然离去

抽空了一面镜子

深夜的盥洗间像一粒

曾经开过灿烂花朵的苦荞

一片宁静

月光宝盒

汉语中最明亮的词

儿童的眼睛

闪着水波的光

问你十万个为什么

最职业的银匠锤打你

用水，用火

你水火不容的一生

是一支痛感的口弦

汉语中最轻盈的词

用光追逐你

月光追上谁

便拥有了谁

最锋利的刀片

为你的灵魂取样

有着谜底的月光宝盒

绝不示人

取我刀来

取我刀来

夜班后回小区，楼下超市

我的言语，文质彬彬

可以打刀，但刀刃上有锋芒

取我刀来

一个英雄千年前的嚎叫

力透纸背，比唱的好听

青龙偃月的主人是关公

那个卖肉的，短斤缺两

那个织席的，经天纬地

英雄不问出处，不问去处

取我刀来

我的窗外，有两棵枣树

我的窗内，有把剃须刀

注释：

1.阿普杜慕，彝族的人文共祖。

2.乌蒙，彝族王姓名，宋时人，因人名而命名部落，而后命名地域。

3.德布、德施、古侯、曲涅，彝族王名，后成为部落的名称。

4.天梯古城，乌蒙王的王城，雍正6年（1728年）“改土归流”时为清军所破，惨遭屠城。清廷推行汉化，乌蒙改名昭通，米帖改名永善，芒部改名镇雄，易娘改名彝良等，不一而足。

5.玛娜依池，汉名葡萄井，彝族人文共祖阿普杜慕在此分封自己的六个王子，令其兄弟两两为伴，往各方征伐开拓，奠定了彝族大致如今的居住格局。分别前，六兄弟取此井水代酒饮罢作别，从此天下彝人路过此井，都要饮三钵井水，以示追思远祖，不忘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