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镛:此岸到彼岸①

 2020-03-26 20:55  来源:昭通新闻网

云南昭通巧家鹦哥村,是一个地处乌蒙山区,背靠大山,紧邻金沙江落差高达几百米的村庄。这里的村民与外界联系和出行,只能乘坐溜索,到对岸的四川凉山州,再换乘其它交通工具。如今,这道位于金沙江上的鹦哥溜索很快将成为历史。——2017年2月2日,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节目在“走基层、看变化”报道了这个村庄。

1.事实和现场

那么奇异。鹦哥村是闭塞的,却声名远播,享誉国内外。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昭通人,在此之前,的确并未听说。2017年3月2日,在巧家县文联主席姚国剑的带领下,终于走进了这个村庄。

山崖、江水、隧道。路是七弯八拐的,在山脊间和金沙江峡谷里穿行,仿佛一直伸到辽阔无边群山的胃里,或者它本来就是群山部落的一根主动脉。坐在车里,只见车一会爬坡,一会下坡。但是,如果从窗玻璃看出去,一会是山的石壁,一会是峡谷的空隙。无论车在往上还是往下,山的顶峰和底线,都无法看见,只有车的行驶穿过一座山腰,又穿过一座山腰。

终于到达目的地。说是目的地,其实要进入鹦哥村还距离四百多米。但是,就是这四百多米的距离,在过去,需要花上一天半载的时间。站在鹦哥村对面,抬头看见的,是天上飘着的云朵,环顾周围,是无边的群山,而脚下,是一条无眠的金沙江水。山谷里,一阵一阵的风吹着。贴在山腰上的,是一座一座散居的村庄,在水一方,在山一隅。那些散居的村落,仿佛与山川自成体系。以自然的形式,村庄仿佛一幅山水画上远古神仙们安居的乐园,确实很美。以艺术的方式,也是美的。这样说,或许会给人一种错觉,以为这是一个美到极致的地方,人们在这里享受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无比幸福。

事实上,生活与艺术,有时完全就是极端对立的两极。对于长期扎根此地的人们,出路,成为一道天然的障碍。不说日常的出行,就是特意的走进鹦哥村,其实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鹦哥村本是云南的村庄,却要从云南巧家跨过金沙江大桥,借道四川几十里的公路沿江而下,经过四川凉山州宁南县和布拖县的部分地方。比如葫芦口、大湾子、头道沟、江边村、清水沟、三道沟、六城村、荒田,冯家坪。然后,再乘坐一道奇险无比的溜索(亚洲第一高溜),才可以抵达云南的鹦哥村。如果第一次乘坐这高溜,可以肯定地说,至少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只要站在溜索上,溜索尚未启动,腿已发软。

毫无疑问,对于村庄,在中国的版块里,是大地上人类居所的一种常态。而在云南大地上,身居峡谷开门见山,出门坡坡坎坎,也是一种常态。一个村庄都有一个称谓,还是一种常态。众多不同称谓的村庄,可能隔一个乡就不知道了,依然是一种常态。但是,鹦哥村如此近乎于闭塞和与世隔绝,却声名远播,它是否是一种常态?以听起来美丽和具有动感名字,它会让人想起一种鸟,鹦鹉。鹦鹉在地方上,人们习惯于叫鹦哥。那鹦哥村的蜚声中外,它真如鹦哥一样,会飞?还是如同奔腾的金沙江水,一泻千里?

以在场的现实场景来说,鹦哥村是宁静的。它的周围,是无边的群山,如同肌肤。前面,是无眠的金沙江水,仿佛大地的血液。仅无边的群山,宽阔的金沙江,就足以让人望山而畏,望江而叹!从这些物象上表明,只有江水是自由的,可以流向远方。但是,这块土地上的先辈们,为何选择这样一个前无出路后无退路的地方而居?并且,他们从遥远的过去开始,就生生不息,把生命的密码往下一代一代的延续,如同周围的群山和门前的江水,绵延不绝?

当然,自古以来,人爱创造,也爱开路,选择任何地方居住似乎不是疑问。特别是现在,可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路也终究成为一种常态。更何况,这里一道道的山梁,以肉眼无法估量的阔大,足以收留更多的村庄。仅一个村庄而言,放在周围是群山的阵营里,就显得太小了。小得可怜!整个鹦哥村在这绵延的群山中,边边角角算起,还不足二十平方公里。不过,小也不算小,足够大了,像一个国家。比如梵蒂冈,比如摩纳哥,也不过几平方公里而已。它比这些国家还大得多。是的,鹦哥村很大。它容纳着汉族、彝族、苗族、布依族和壮族五个民族在这里生活。只不过,因为村落的散居,它们把每一个地方都叫了一个小地名,比如河边社、二道坪、樊家岩、葫芦区、花山、新田、放牛坪。

巴别塔寓言的故事里有过,如果团结一致,人类可以抵达天国。当然,这是寓言,但是,它也足以告诉人们团结的力量会变得有多大。在鹦哥村生活的各个民族里,人与人之间就是非常团结的。它虽然不像寓言里所说的可以抵达天国,但在这无路的“绝境”之中,一直以来,人们从未改变的勤劳,人情和炊烟,他们之间那种相互的无声的帮助,足以温暖一块土地。

在金沙江对岸,从既高又奇险无比的溜索过去,就进入了鹦哥村。这里其实是鹦哥村的一个散居村落。它还有一个小地名,叫葫芦区。它位于水边上,前面就是奔腾不息的金沙江。亚洲第一高溜,就跨在了这个叫葫芦区的地方。在从溜索上过去那天,一户人家正在热热闹闹地新建房屋,有一辆三轮机动摩托车,“哒哒哒”地在江岸运送着沙子和水泥。真不知这些建筑建材要从哪里运来?后来,听一个戴着一顶帽子的老年人说:“所用的砖块、钢筋、沙子和水泥,都是从溜上溜过来。”然后,他用手指了一下“哒哒哒”跑着的三轮摩托车又说:“溜到岸边,就用那辆三轮摩托车来回运送。这是我们村子里唯一的一辆机动车。”这时,几个人歇了下来,一同站在一起抽烟。我问他们这里请人建房一天要开多少工钱?他们异口同声都在说:“一分钱都不要。”

把贫穷升华得和道德有关,这真让人有些意外。在这个市场经济里劳动力完全可以变成钱的时代,村子里有个大事小务,就比如起屋盖房,他们一天到晚的帮工,竟然还在分文不取。这样的团结和无声的帮助,是一种怎样的感动和温暖?单就这种人情世故和他们行动的身影里,饱含的,无疑是汗水,是虔诚,是朴实。透出的是一派生机,是欣欣向荣之气象。只是,在事实和现场面前,你无法想象的是,那些曾经过去的时光中,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要开创一条通向村外的路,又是何等的艰难和不易?路没有,生活的艰辛和苦楚,学生的求知和上学,都由此而压抑,而疼痛,而困难重重。但是,据茂租镇的镇长张发金说:“从鹦哥村走出去成为国家公职人员的,在整个茂租镇,属最多的一个村。”

天之高,山之高,溜索之高。它成为了造物主和人确定的事实和现场。但是,路可以囚住村庄,却囚不住学子的求学精神。

然而,鹦哥村现在居住的人较少。但不是因为大部分人都读书考出去了,而是现有的年轻人都几乎外出打工。那天,在村子里,遇上的年轻人除了村支书,还有一个独自建房的人,要不然,其余的都是些年老的人。不过,无论年老年轻,他们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些刻骨铭心的伤痛或者经历值得记录,也有一些秘而不宣的人生财富隐藏着。但是,蒋世学一家三代人的故事,生活和命运。对于讲述这个村庄过去的生活,现实的温暖和未来的希望,特别是对于“亚洲第一高溜”。他们近乎于这个村庄的近现代发育史,背景和证人。

2.道路

梦想,一个通体透明闪亮的词。它清晰,又模糊。它激荡着人的开创意志,也埋藏了几代人的光阴。望望头上天外天,走走脚下一马平川。这不仅仅是一句歌词,是人类有史以来对路的期冀。在鹦哥村,祖祖辈辈难以磨灭的梦想,不为脚下一马平川,就只为出村子就可以在很短的时间走向金沙江的对岸。还好,在蒋世学这一代人身上,他实现了他辉煌的梦想。

中国古代愚公移山的寓言故事里,讲述的是愚公不畏艰难,坚持不懈,挖山不止。但是,这个关于开路的梦想,寓言里可以借助于神的力量。愚公的精神最终感动天帝,将山挪走了。而鹦哥村人们的现实世界里,挡在面前的,是一条河,一条日夜不停流淌的金沙江。以人的生命长度,哪怕是一代人,面对滚滚江水,也只不过是一个过客。

注定,时光有时如同金沙江里的流水一样,它带走了光阴的故事。因为在鹦哥村,除了蒋世学一家三代人的故事,应该还有过去更遥远的时光。过去的时光有另外的说法,那便是历史。任何一块土地上历史存在的一切过往,都会令人充满着敬畏。

一般情况下,时间对于一个地方的事件,向来不会忽视。但是,在这里,时间真的忽视了事件。因为在鹦哥村,说到历史,虽然有人说,自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居住于此。却无依无据,中间的时光,是连续的,还是间断的,连口头的传说都没有。唯有一条日夜奔腾不息的金沙江,从历史深处流淌,一直流向人们看不见的远方。

美国诗人兰斯顿·休斯有一句诗歌:“我知道河流像这世界一般古老/比人类血脉中的血流还要久远的河流”。是的,于一条河流而言,它流了无数年。从人类来说,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祖籍,或者自己出生的衣胞之地,再穷追不舍,从现实来说,只能追溯到从前。所谓的从前,也只能是记载过的,但与古老的河流相比,依然年轻。对于一个村庄,更是如此。所以,河流也无法证明,鹦哥村有人类居住的历史究竟有多长远。

……

寻找的时间深处的鹦哥村,不在任何史料里。志书里不在,传说里不在。或许,它不在,才属正常。几百年前,它就可能真的不存在。这里荒无人烟,关山绝壁,说不定飞鹰也未必会从这里飞过。究竟什么时候有人最先落脚于此,无人清楚。村子里居住着好几位年长的人,他们都不知道太遥远的过去。非要追根刨底,他们也开玩笑说:“那些哪朝哪古代的事情,谁知道啊!要说过去,也就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就到如今。”

是的,何必根究。即便久远的时光里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也让它放在时间背后,或者埋葬在历史之中吧!储藏在他们记忆里的,光是没有路的苦头吃的太多了。据71岁的胡万祥老人说:“我们只记得我们家在这里的时候,没有路,没有土地,山上全是石头。当时慢慢地把石头刨出来,再把土刨出来,把石头又用土埋进去,就在上面种庄稼了。更远一点,只听老辈说过,以前是一苟姓地主家在这里住过。因为村背后那个水塘子,一直有水冒出来。那个时候,就在这片山坡上,哪里有水,人们就搬在哪里安家。有水就可以耕种活命啊!路都是没有的。” 再远一点的过去,他们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以前匪患四起,人们选择这里居住,是因为前面有滚滚的金沙江,后面是悬崖峭壁的山,山匪也难以进来。即便山匪来了,居住在这里的村民也好对付。他们在山上砍来了藤条,用藤条从山腰处拴起大石头。如果有人来打劫,人们只要砍断事先固定好的藤条,就可以把山匪打了滚下岩,或者掉下江。

现实的苦楚和无奈,足以装满他们记忆的仓库。那些根根梢梢,不在他们生活关注的范围内。据他们回忆,他们所知道的,鹦哥村也就是百多年前有人就居住在这里,和几十年前的一些事情。只知道如果以乡(镇)来分,大概是1984年以前,鹦哥村归属大寨乡。之后,才隶属于现在的茂租镇管辖。在它的北面,也就是金沙江对岸,便是四川的版块,是一个叫布拖的县。唯一最亲近的,就是土地了。乡土乡土,土是根,土是命根子,土也是他们最高的神。即使现在看上去,这里的山也还是很荒凉,虽然山坡上也有杂草、灌木,但更多的是石头。

雄伟的群山,带给人一种气魄和力量,也阻挡了群山以外的世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正如有时历史由时光堆积,也由时光摧毁。所以,即便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几十个春秋的老人,不知道更加遥远的过去,和不了解山外看不见的远方,太正常了。在他们生命意识里,繁华之地,是巧家县城。他们到过的远方,还是巧家县城。

山和路,囚居了这块土地对外的互通。但是,它却没有囚住对外的声名。就那么奇异,外国人都知道了。他们认识云南的土地上这个叫鹦哥村的地方,不是因为交通发达。恰恰相反,是闭塞,是没有路。只有几根钢索,悬在空中。钢索的两端,像穿在金沙江两岸的肋骨里。然后,一个铁笼子,如同心脏一样在钢索上搏动,保持着连接外面的气息。在没钢索连起之前,这里完全就是一个被路囚住的村庄。对于外界,完全可以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近乎于不交不通。它只保持着局部的气息和体温,而不是流通往来的气息。

古语说,路,道也;路,途也。是道是途,这只不过是一种解释而已。如果以一个标准来判断,在中国的陆路,按照《周官》记载,路有五等:

小路为“径”,只能容牛马;大一些的为“畛”,可容大车行走;大路为“涂”,可容乘车一轨;再大的为“道”,可容乘车二轨;最大的为路,可容乘车三轨。当然,于昭通而言,秦朝时期便有一条沟通南方重要的“五尺道”。这古道悠悠,诉说着乌蒙山区漫长的文明史,也见证着这块土地艰难的发展里程。在两千余年来,纵横南北,从未断绝。但是,在鹦哥村,按照路的五等来分,那以前通往村庄的路,可以勉强说成“径”。而这“径”,是村民走一步,一个手巴掌扒着山壁,一步一个脚印,一串一串地踩出来的。但是,哪怕踩出了“径”,也难以踩了通向山外更远的地方,它一直在山的心脏里。因为不通,交便不用说了,没有通,哪有交?所谓交往,也就是祖祖辈辈的生活,都在群山中打转。

在这块土地上,路是时光和生命里联系最紧密的纽带。为路而生,为路而死,成为了每一代人生活的状态。过去的所谓路,是径,是江,是钢索。人们的出行,刻满艰辛,甚至以生命为警戒。

从径上走,需手脚并用。有时人在上面,走着走着,就再也不见了。有人从江上渡船,划着划着,就只见白浪滔天的江水。有人从溜索处,溜着溜着,突然而至的江风一吹,一次意外,人就像一片飘飞的落叶。那些当时曾经以生命为代价的人,用地方老百姓的气话说:“有啥子办法呢!早死得早投生啰!”是啊,面对生存空间的反复劳役,是解脱了。但是,人类有生以来对死亡的恐惧,在那一刻,他们举着空无一物的手,一定,想抓住什么!

在面对高山峻岭,岩石累累,脚下万丈深渊的径上。就是空手空脚行走,只要一阵山风吹来,也会使人影颤魂飘。更何况,有时还得背负着一些货物。能有一条路可以通向远方,无论水上还是地上,一直以来,谁不期盼?如今在大寨乡金沙江白鹤滩崖壁上,存有一首缪弘所提叫《安澜吉水》的诗:“金江自古不通舟,水急天高一望愁。何日天人开一线,联樯衔尾往来游。”

这是金沙江航运在清乾隆年间第一次大规模开辟时,当时受命督工的缪弘,充满了对金沙江水道开通所发出的感叹和期盼啊!在当时,修这条航道,究竟花了多少经济,亡失了多少生命,没有确切的记录。只有一句模糊概括的话:耗去众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还有七八年的时间。

创造都值得赞美。一条在群山峡谷险峻的金沙江航道,终于让期盼成为了现实。后人注重的,就是它的功用。航道开通后,曾从这里运过京铜,达300余万斤。可以想见,当时的船只,其场面的壮观,可谓浩浩荡荡。

有道,自然带来日益的繁荣。但是,航道上的繁荣和通行,被自然环境的险,山川形势的峻,各种山崩,洪水,泥石流自然灾害,又把它阻断了。人的雄心抵挡不了自然的破坏力,一条曾经通了的航道,在人力难以修复的情况下,就这样中断了。要从江中行,人们只得冒着艰难和危险,在各种险滩和巨浪中对抗。

再没有船队了,天然的屏障遮住了内外的往来。

单调,孤独和隔离,使当时的船只,被迫失去安全性。据《巧家县志》的记述:“上下水行船,遇滩,需盘滩、吊滩或滮滩。所谓盘滩,是指上水重载船在过恶滩时,在滩口以下将装载的货物盘驳上岸,挑到滩头,待船上摊后再装载前行。吊滩,是指下水船在过滩时,背箍头的三个人上岸,不时收、放拴在船头和船尾的箍头绳,同船上掌艄、执篙的两人协同配合,控制船的速度,迅速调整方向,以避开明石暗礁,安全过滩。滮滩,是指下水船在过滩时,既不下人、减载,又无吊纤保险,重载闯滩。行船事故多出在滮滩之际。” 

这就是路啊!它存在和不存在,犹如天上与地下的区别。没有路,即便幸运地保住生命,换来的也常常是累了,歇息。又累了,又歇息。一种永无止境的对抗和挣扎。《百年孤独》中的霍··布恩蒂亚,为了使马孔多和那些伟大的发明家连接起来,带领村民带上铁锹、锄头和狩猎武器,背囊里装着定向仪和地图,他们踏山渡水,艰难地穿越重重密林。后来霍··布恩蒂亚感到自己受到狡诈命运的捉弄。他曾千辛万苦地寻找大海,却以失败告终。现在,它却成为了不可克服的障碍阻挡在面前。霍··布恩蒂亚望着混浊不堪、翻卷泡沫而又苍茫无边的海水,恼怒地宣告:“咱们再也去不了任何地方啦!咱们会在这儿活活烂掉,享受不到科学的好处了。”这就是天然屏障的无法逾越,它被割据和处于封闭。

鹦哥村的割据和封闭,是江,是群山。

死亡藏于人的身体里,这本来是常识,也是常态。生命的亡失,谁也无法预知,正如人对未来没有决定权一样。再加之艰难险峻的路,有时只是一个无意的意外,伴随而来的,就是不知预知的灾变,或者死亡。那天,蒋世学的老岳母说起她生命中亲人的遭遇,就是如此。或许,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或许,她只是想说。

那天是2017年3月2日。当时,茂租镇的书记刘志明,镇长张发金,鹦哥村支书唐启禄,巧家县文联主席姚国剑,还有昆明下来的一个朋友和我,去村人们称呼他为“溜主”的蒋世学家里。我们才进门,看见一个老人正在用一把铁扫把清扫屋子。铁扫把是昭通这个地方上习惯的叫法,它是一种生于荒野,山坡,路旁,或者房前屋后的一种植物。还有一个名字叫截叶铁扫帚,属直立小灌木,高可达1 米左右,人们经常用来打扫卫生。老人已经满脸堆满了沟壑,如同开门见山山坡上的皱褶。但是,老人精神很好,只是耳朵不太好使,眼睛却还很明亮。我们在她家里坐下来后,蒋世学和老伴张世春也正从屋外进来。蒋世学个头不高,黑瘦的脸上显露出一种慈祥和平静。他今年已经七十一岁了。老伴张世春和蒋世学一样,戴着一顶深蓝色的帽子。张世春看上去也很沧桑,生活的磨难都写在他们的脸上。问起蒋世学为何想到架设溜索时,他只是微笑了一下又变得沉重起来。沉默一会,他才平静地说:“还不是因为没得路嘛!看着对面的路,就是过不去。岸离江太高了,船也过不去。我就去看下游人家拴的溜索,看了人家咋个拴的,我就回来想着也架溜索,溜过去就是路了。”蒋世学刚说起船无法过江,坐在一旁的老人,大概听清了几句,接过了话茬,独自说起了于她而言即遥远又时刻装在心里的过去的事情。

弥足珍贵。我记下了她所说的每句话。令人惊讶的是,老人虽然快九十岁了,除了看见她行动还在非常利索外,表达也十分清楚和准确。她说:“听老辈说我家是从炎山搬上来的。那时的家简单得很,什么也没有。为了活命嘛!哪里好就搬到哪里,主要是劳力差,离路远么难活。当时我们这里没得路,我的父亲在渡船过江时,就翻船死掉了!我的丈夫出去修路再也没有回来。五六十年了呀!他在修路的途中被一个石头打着脑壳,当场就被打死了!还有一个女儿,上山背甘蔗,长长的甘蔗背在背上,冒过了头顶。在下山路时,甘蔗往背下滑,她用肩膀往上一耸,甘蔗往前坠,头重脚轻一跟头就滚下悬岩去了。”老人说到这里,沉默了。

谁也没有说话。屋内空间,瞬间安静下来。我合上记录本,呆呆地望着老人。那一刻,我仿佛置身影院,一切背景如同画面在往后推移。死亡。挣扎。恐惧。黑暗中的笑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突然,她的话似乎从这个画面中衬托出了她的身影。她说:“还不是得带着两个女儿,慢慢熬,几十年了也没熬出个头噢。”

听老人的讲述,我相信,老人现在能讲述的是她口中说出来的,还有许多没有说出的存在心头。她说不出自己心中更多终生难愈的创伤,生活的重负和更深的秘密。当时贫困和道路所致,她不得不像周围的山一样,默默无声。不得不承受着一年一个的伤口,抓天无路的无奈,一个日子,又一个日子地往前走。

又是沉默。接着,再也不说话了。

原本想打破寂静的氛围,也想再向老人打听点过去的事情。但是,见老人再也不想说什么,就让她沉默吧!老人所说的这些生命中沉痛的过往,说起来可能又再疼一次。她承受着的何止是内心的苦和生活的痛?即便是说出来的这些苦和痛,也没有什么可以治疗。生活不能治疗,宽慰不能治疗,时间也不能治疗。它永远陈列在老人的生命之中。


作者简介 朱镛,昭阳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七次全国青创会代表,云南省报告文学学会理事。曾获云南省作协创作奖,全球华文母爱主题奖,首届滇东文学奖,第十二届滇池文学奖,第二届《百家》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奔跑的速度》《另一种方式的延续》,小说集《围捕》《小巷里的茶馆》,长篇小说《水灵》。现供职于昭阳区文联。

审核:   责任编辑:聂学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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