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吕翼:竹笋出林(人民文学 2019-12)

 2019-12-04 11:05  来源:人民文学

竹笋出林(节选)
                                                竹笋出林(节选)

吕 翼

人民文学 2019年12期

背篼村逼仄陡峭的山路,怎么看都像是一根锈迹斑斑、扭曲折叠的铁丝。没有麂鹿、羚羊、猕猴的功夫,要在上面走过,还真难办。勒吉支书在这条路上攀爬了大半辈子,还算顺风顺水。可眼下他有点反常,步履踉跄,像喝多了酒。从低处看,他是只山鹰,在云里雾里飞;站高了看,却像是一片树叶,在山谷里飘来荡去。在浓重的雾气和茫茫的竹林里,他一会儿显、一会儿隐,一会儿低、一会儿高。从远处看,他像只蚂蚁;走近了看,却是一只背篼。背篼下面,是弓起腰、冒着汗、努力登爬的他。
勒吉支书遇上了一件大事。
今天早上,勒吉支书在镇上开会。拿到新发的文件,他立马脱了外衣包住,塞进背篼的最底层。那几页纸,沉重呢。他汗流浃背赶回家,已暮色四起。回头看看,确信没人来找自己,才关上门,拿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红头文件有些炫目,大红的印章也是实砣砣的。确信了,背篼村即将搬出大山,整村。县委的文件,那可是落地有声,明确了内容、范围、方式、时间节点等,要求认真执行,看来是板上钉钉了。这样大的事,怎么贯彻好,怎么落实好?勒吉支书心跳加速,脑壳变沉。他眨眨眼,举头看山,乌蒙山脉罩着云雾,模糊得很;低头看江,金沙江像一个大大的问号。他举手一抹,眼眶热热的,才知道是泪糊住了眼。多少年没有流过泪了,这双老眼这样不争气。树老根多,人老心多。这老辈人传下来的话,以前是说别人,现在说的是自己了。他努力控制,但泪水还是溢了出来,漫出多皱的眼角,像蚯蚓,在瘦黑的老脸上爬过,流进杂乱的胡须。
勒吉支书心头杂乱极了。三十多年前,他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参加了全村的土地承包,涉及的情况很复杂,工作任务很繁重,但他没有害怕、没有后退,兴冲冲地配合村里把工作干完。老鹰高飞靠翅膀,受人尊重靠仁义。勒吉乐于助人,干事实实在在、风风火火、干干脆脆。就因这,勒吉被组织看中,入党,进村民委员会。那时年轻,精力充沛,胆气足,不会累,不怕苦,干事情火着枪响。后来当了总支书记,这担子,他一挑就三十来年。那日子,没少风,没少雨,没少霜雪,但他挺过来了。别人觉得不可思议。“不是我个人挺过来了,是我们的组织。组织是双大手,给我们撑腰。组织是参天大树,为我们遮风避雨。”现在,背篼村搬迁后,怎么办?勒吉透过竹篾编织的窗户,看着月亮从无到有、从高到低,最后消失在明亮的晨曦里。有那么一会儿,他迷糊了。梦里,忽略了年龄,做啥他都走在前边,遇啥风险他都扛住。他带领村民承包土地、种庄稼、养猪羊,终于过上一个可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年;香港、澳门回归,他和村民载歌载舞;扶贫工作的推进,落实各种政策,村民有了相应的获得感……勒吉确实苦累,但也只有他,才能撑住这么多、这么大的事。村民说,箍桶还需老篾条。
一夜没有睡好,勒吉的眼皮像浸水的羊毛披毡一样沉重,刚打个盹儿,又突然惊醒。他感觉腰酸,拾起竹拐杖撑着,以防跌倒。揉了揉太阳穴,搓了搓眼睛,总算回过神来。此前,虽然上级多次来调研,没少讨论过这个问题,但勒吉并未完全当真,背篼村人也没有当真。背篼村说不上是人间仙境,但村民与它血肉相融,世世代代就生活在这里。老人走了,就葬竹林里;娃儿生下来,就在寨子里长大。要说它养不活人,不是假话是啥?他大步赶到村委会,因为早,一个人也没有。勒吉背驼,在院坝里一站,身上就像背着一口铁锅。居住在大山里的人,大都这样,每天都要背很沉重的东西,每天都要爬坡上山。那种沉重,当然不仅是物质的。这样,别说腰,就是粗壮的竹竿,就是铁巴,也怕早就弯曲了。勒吉既要管村上的事,又要管家里的事,奔波劳碌,久而久之,成了这个样子。
为啥叫背篼村?这村子哪,贴在高高的山坳间,三三两两的房子依势而建,想高的高不了,想矮的矮不下来,看上去像个背篼。再有,村里的人,上山种地,背的是背篼;下山赶街,背的是背篼;走亲访友,背的是背篼。背篼是劳动工具,也是离不开的伙伴。他们不管在哪里出现,只要一看到背篼,人们就晓得他们是背篼村人。前些年,寨子里的人出去的不少,有淘金的、有贩马的、有做篾匠的,但就没有一个混出个人模狗样。读书成器的,凤毛麟角,有一个当了老师,另一个在卫生院工作,觉得这背篼村不是人间,离开了,就不想再回来。这个只长穷虱子的地方,穷鬼苏沙尼次四下横行,勒吉把一生都投入进去,仍没有实现当年的诺言。
那年,勒吉到了找媳妇的年龄,经人撮合,他与依扎见面。高鼻深目、身材魁梧、能说会道的他,让依扎暗暗喜欢。但听说他家在背篼村时,依扎的父亲茶罐一丢,不干了。这个背篼村,山高水深,路途艰险,除了漫山遍野的竹林,再无其他。村里的人,吃土豆、吃苦荞,养少量的牲口,活命都很艰难。谁愿意让自家的姑娘去吃苦受穷?
依扎家要打退堂鼓,这也是意料中的事。但勒吉还是极力挽回,他把依扎叫到檐后:“你跟了我,我给你背一辈子柴……”
这话没啥稀奇的,人人都会说。依扎不吭气。
“告诉你,我有一个梦想。”勒吉小声说。
向依扎求婚的小伙子有一大堆,向她表白时,说的都是家里有几头牛、几间房,春荒时,家里还有几块老腊肉、几箩荞麦,如果答应成婚,彩礼多少。说梦想的,就只有勒吉了。依扎觉得很新奇,她说:“啥梦想?”
“将苏沙尼次赶走。”
苏沙尼次是金沙江边的穷鬼。活着的人,没有一天不在与它搏斗。多少年来,双方都弄得精疲力竭,却谁也弄不灭谁。
“相信我,没有啥做不了的。”勒吉口才不错,拉着她的手,说了半天。
依扎突然觉得,梦想赶走穷鬼苏沙尼次的人,有希望。有希望的人会有一切,不仅仅有几筐荞麦、几头牛、几间房。
依扎说:“那,我考虑考虑吧!”
所谓考虑,其实就是不反对,半年后,他们谈婚论嫁了。依扎家没有要勒吉更多彩礼,但勒吉厚道,大喜那天,让村里三个小伙子背了三篼东西过去。有猪脚、红糖、老树茶、大米、两套新衣,还有背篼村的特产——鲜竹笋。这样,依扎顺利地骑着一匹大花马过来了。
依扎刚下马,婚事的主持人就扯着公鸭嗓子,大声念驱穷经:
“穷水苦水舀出去,贤惠的媳妇娶进来;病水灾水舀出去,聪明的儿女生出来……”
依扎的确很贤惠,勒吉天天踩着露水出门,顶着星星回屋,很少管家。依扎没有低看他一回,不但把土豆、荞麦的春种秋收全包了,还养了几头猪、一窝鸡,家里的火塘不再熄灭。几年后,他们生了一女一儿。当然,勒吉也没有亏待过依扎,没有骂过她一句,更不像寨子里的其他男人,多喝两口酒,就抓婆娘来打。勒吉担任村总支的几十年时间里,得到的奖状有几十个,少不了这个贤内助的功劳。村民们多年的网篼亲、转转亲,有点小摩擦,勒吉就及时调解,自此,彼此关系融洽得很,再没有了多年前的互相攻讦和冤家械斗。某年山洪暴发,党员们冲上前,救出了被困的几十个老人;某年偷牛盗马贼进寨子来,党员们提着锄头竹竿,居然将握刀贼生擒;某年大旱,土豆、荞麦全都枯死,村上的同志们带领一家一户种反季节的蔬菜,七八百人没有饿死一个。产业上呢,勒吉带领大伙种土豆、种荞麦。哪里有新品种、新化肥和新农药,他就千方百计弄来,让大伙使用,争取在有限的土地上多收好收。背篼村靠山吃山,但常常是广种薄收,春天种了一山坡,秋天只收到一箩筐。但天神恩梯古兹也不亏待人间,这漫山遍野长满了竹子。竹子是背篼村的宝贝,背篼村因为有竹子,生态在整个乌蒙山区都是最好的。空气和山泉,也让外地人流连忘返。但是因为路,宝贝都卖不成钱,单吃空气可填不饱肚子呀!竹靠根生,人靠粮活。大伙都要在自己的土地里刨粮食,土地不够刨,就砍竹林、挖竹根、烧荒地,为了温饱,啥事都干过。几年工夫,生态恶化了,水土流失了,勒吉觉出林草的重要,又带领大伙退耕还林还草、种竹护竹。人就是这样,不吃亏认不得事理。几年下来,自然环境有些好转。
背篼村十年九灾。某一年六月天降大雪,将土豆、荞麦全冻死,颗粒无收;某一年冰雹比鸡蛋还大,将正在含浆的苞谷全部打坏;某一年瘟疫盛行,两三天内,牲口全倒下就不再爬起。这种日子,不饥寒才不正常,所以村民饥也好、饱也好,冷也好、暖也好,没有谁认为勒吉有啥不对。勒吉作为村里的领头人,不说呕心沥血,至少也是尽心尽责。村民穷、苦、累是理所当然的事,数千年来就是这样,大伙从没有怀疑过,也很少抱怨过。过去的几十年里,上级也曾提出扶贫一事,不断支援帮扶,不断地给背篼村很多关照。减免农特税、送劳动力到沿海城市打工、给村里提供种子种畜,要是逢年过节,就给村民提一袋大米、一桶花生油,或者给上几张百元钞票。村民们也觉得没有啥不可以的,甚至每到节日之前,便有了期盼:今年不知是哪个领导来?送来的大米,是黑龙江的还是吉林的?钞票会不会更多点?要不要回赠一块腊肉或者一只竹林土鸡?而勒吉呢,和支委分了任务,到每家每户打招呼:房前屋后的卫生得打理一下,别让别人看了难受;火塘里的柴草不要太湿,弄得一屋子闷烟;要多说感谢的话,不要给领导提无理的要求……直到领导们看望结束,一边走一边挥手走出背篼村时,勒吉才会抹掉满头的汗水,一屁股坐在寨门口的土坎上,长长地舒口气。
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时过境迁,勒吉虽然饭要吃两大碗、酒要喝半竹筒、爬坡上坎依然如走平路,但村头村尾遇上孩子们时,他们都会嫩生生地叫他一声爷爷甚至祖祖,他这才发觉自己早已年逾五十,不情愿也得承认自己老了。他走路的速度慢下来,喝酒得小口地抿。村支部决策时,他开始三思而后行,他是在想,下届总支换届,谁适合接替自己?不讲组织原则的肯定不行,不顾大局的肯定不行,不愿付出的肯定不行,没有文化水平的肯定不行……这便成了他的心病,这病只有他自己晓得,有时疼得睡不着,却又无处说。
从几年前开始,上面推行的工作方法有了改变。先是要求领导干部更守规矩、更接地气,翻山涉水来背篼村的人多起来了。接着是反腐,村民小组长福顺给老人办理丧事,办了五十桌,收了些礼金,这不,礼金没收,通报批评。再就是扫黑除恶,沙呷在镇上的客运站收保护费,最后给抓了。这期间,最大的事就是脱贫攻坚,上级花的精力,说起来吓人。中央、省、市的领导多次到乌蒙山区,看望贫困户。他们在寨子里住下来,一家一家地了解情况,有青壮年就联系外出打工,有病人就送医院治疗,有孩子没有上学的就督促送进学校,有房子破烂的就帮助修建。背篼村是乌蒙山区里最偏僻、最贫穷的村,上面说,就是脱几层皮,也要让村民脱贫。勒吉为自己能遇上这个好时代而亢奋,也为担心自己的思想和行动跟不上指挥棒而深深焦虑。
现在,他拿出文件来,左看右看,左想右想。他精疲力竭。
“我是不是拖后腿了?”他问自己。
住勒吉家旁的单身汉麻达,手巧得很呢,他用一条一条的竹篾,不仅会编织生活用品,还能编织老鹰。他用竹竿做鹰腿,竹根做鹰爪,竹笋做鹰的嘴喙,篾丝织鹰的身体。麻达手法熟练,这些部位都编织得栩栩如生,但就是两对翅膀,怎么编都编不好,拆了编、编了拆,老是不成功。没有翅膀的鹰叫鹰吗?没有翅膀的鹰能飞吗?嘿,肯定和鸡没有啥两样。为编这两只翅膀,他折腾了很多次,心烦意乱、痛苦不堪。这天晚上,他又开始琢磨鹰的翅膀,直到深夜。累了,推开竹门,打算数数星星。一侧头,却看到勒吉支书家火塘还在冒烟呢!第二天早起,麻达提着篾刀,出门割竹,又看到勒吉支书背着背篼,站在村委会的场院里,眉头皱起老高。
看这样子,就知道勒吉支书有事,麻达猜测着说:“勒吉叔,上边要来检查工作?您要去接他们吗?”
都说麻达傻,勒吉并不认同。他最了解麻达,他认为麻达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之一。每次看到麻达遭人嘲笑,难受就像蚯蚓一样,在他心头爬来爬去。但现在,勒吉也觉得他傻。他这话,不是问得多余是啥?
背篼村这穷样儿,让人揪心。近几年来,除了背篼村人自己努力,各级都在想办法,近的有镇上、县里,远的有省城,就连沿海发达地区,甚至北京都在研究对策。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让村里人脱贫,能过上大山外边的人过的那种幸福生活。这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群群人跋山涉水,气喘吁吁地来到背篼村。他们走村进户,和村民拉家常,说打工,说产业,掰着指头算一年的收入。说来说去,算去算来,结果让人叹气,看来计算的结果,和他们想象的差距太大。从脸色上看,他们肯定是在痛恨什么,麻达不知道,其他村民也不知道,但勒吉知道。大半辈子过去,这数不清的时间里,勒吉就和它作抗争,这是生死较量,不容妥协。但是,他还从未赢过。
他们痛恨的,是这里的穷鬼苏沙尼次,他们想驱除它、赶走它、消灭它。穷鬼苏沙尼次那讨厌的魔手,一直扼住背篼村人的脖颈子,不让他们喘上一口气。它的影子,一直在无形地笼罩着背篼村的山山水水。背篼村一代又一代的村民,一直在挣扎、反抗,一直在想逃离,却都无济于事。但他们痛恨又有啥用?历朝历代,从上到下,就从没有谁能把穷鬼苏沙尼次赶跑。勒吉在村上工作的几十年里,农村每一次重大政策的落实,他都参与了,每一次农业农村工作的推进,他都在见证。寨子里发展畜牧业,修畜厩,他带领村民砍竹竿、砌墙脚、搭架子,用竹枝苫顶;建卫生所,所有的中草药柜,都是他带着几个男人用竹片编制的;后来,县里说要给孩子们修一所像样的学校,所用的水泥、砖块、钢筋,全是他带领男子汉们磨破肩膀、流尽汗水,从山下搬上来的。这背篼村,没有通往山外的公路,只能人背马驮,一袋水泥本钱二十块,运到背篼村运费就得八十块,要命。村民脱了几层皮,学校修好,孩子们有了读书的地点,可老师却成了问题。寨子里后来也有过两个考上师范院校的孩子,但毕业后都不愿意再回来。外面来的老师,待不上一个学年,有的调走,有的连手续都不办便悄然离开。而产业呢,漫山遍野除了竹子,还是竹子。太多的竹子,就卖不上价。
经过县委的统筹,城乡建设管理局的专家来了,电力公司的测量员来了,交通部门的工程师来了,通信网络的专家来了,还有土豆、荞麦专家也来了。他们头戴安全帽、脚穿水鞋,扛着仪器,背着干粮,翻山越岭,穿云钻雾,起早贪黑,忍饥挨饿,又是测绘,又是统计,又是绘图。晚上还挤在村委会的办公点,点着松明子分析研判。勒吉心头热乎。眼下,他唯一能给同志们做的,就是给火塘里添些柴,烤几个土豆。
“他们在干啥?”麻达怯生生地问。
“架电线、安通信网络接收塔、修路、修房子。”
“是谁家要娶新媳妇了吗?”
勒吉摸了摸麻达的脑袋,心里针扎似的疼。早年,麻达家的日子过得煎熬。整整三年,妈妈没有添一件新衣,要走亲戚、到镇上买东西,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那天,妈妈背竹笋到镇上去卖,看到那些穿着鲜艳又时尚的女人,昂首挺胸,在街上走来走去。她们那么漂亮、那么自信、那么惹火,妈妈的眼睛馋了,脚上像钉了钉子。想不到的是,妈妈在看别人,别人也在看妈妈。而且,看妈妈的人更多。那些目光,不仅有男人的,还有女人的;不仅有大人的,还有孩子的。妈妈长得漂亮,但他们不是看妈妈的容貌,他们是看妈妈那一身补疤摞补疤的衣裤。目光里有同情、有怜爱、有叹息,也有嘲笑,甚至是鄙视。那些目光锥子一样扎过来,穿过层层堆叠的补疤,将妈妈的自尊心彻底刺穿,鲜血淋漓。妈妈的贫穷全部裸露,无法遮掩。妈妈的目光回到自身,呆了呆,她扔下背篼,双手捂脸,跌跌撞撞回到寨子,缩在火塘边哭了整整一夜。
活到这个份儿上,真是羞死人了。
第二天,妈妈不哭了。在女人最好的年华,咋也得有套像样的衣服啊!她咬咬牙,做出一个决定。厩里喂有一头猪,已经在长膘了,原本预备过年杀来吃的,她要送下山去卖。这事爹也很支持,两人抬着嗷嗷对抗的猪,磕磕绊绊,沿山而下。不想刚到手扒岩,那猪一挣扎,就掉进了山谷。要是抬杠扔得慢,爹妈恐怕也会尸骨全无。他俩揪着茅草、枝柯,遍山找寻,才找到两块血肉模糊的猪骨。那叫手扒岩的地方,别说牲口,人掉下去的也不少。妈妈早出晚归,种了满坡苦荞,原想秋收卖个好价,不料苦荞刚刚开花,一场早霜扑来,所有苦荞苗冻成了枯草。这日子,是要收人呢!
也不知啥时候,背篼村来了个货郎。他的背篼里,不仅有缝衣针、花线、镊子、电筒、马灯、火柴、连环画,居然还有棉布!印有各种颜色、各种图案的棉布!妈妈的眼睛被点亮,瞬间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她冲过去,扯起一块花布,在身上试来试去。她一边试,一边流眼泪。货郎没要妈妈的现钱,手一挥,让妈妈只管拿去用。
“你怎么穿都好看,想缝啥就缝啥。钱嘛,明年收成好再给。”货郎说。
货郎来过三次,妈妈就失踪了。这对于男人来说,是奇耻大辱。爹提着一把篾刀,翻山越岭去找,竟没再回来。那年,麻达只有八岁。麻达白天看不到爹,晚上找不见妈,冷了没人添衣,饿了没人做饭。一急,麻达脑子就坏了,整天站在高高的山梁上哭爹喊娘。勒吉钻进原始森林,找了败酱草、天麻、制芥、竹茄,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草药,用砂罐煮汤,哄他喝下。寨子里也有人给他念收魂经。不知哪样有效,反正麻达好了些。好了些的麻达,整天就弄竹子。此前,爹教过他编织箩筐、背篼、锅盖等生活用品,他都会。麻达有天分,除了这些,他还会编织牛羊、马匹、鸟儿等。甚至有一回,他居然编了一件衣服,用篾芯织白的衣领,用篾皮编绿的衣裳。他举着那“衣服”,站在寨口高高的土埂上喊:
“妈妈,快回!快回!你要的衣服,我给你织好啦!”
麻达的叫喊,也有回应,但那不是妈妈,而是漫山遍野的竹林涛声,在松一阵紧一阵的风中,哗啦啦响。他的境况,让人无奈。勒吉和村里的人,都在暗地里帮助他,比如向他买个竹碗箩,用块肉来换个竹甑盖,逢年过节桌上添双碗筷叫他过来一起吃。他的生活就勉勉强强地过了下来。
这天,麻达下山,他是去卖竹背篼。卖完,还早,他顺着街溜达,看稀奇。不知不觉,他走到电器商场。不得了!电视机里花花绿绿,啥风景都有,甚至还有人,又唱又跳、又哭又笑。他张大嘴,脚生了根,一看就是几个钟头。店铺要关门了,店员过来撵他走。
“让我再看看。”他哀求说。
店员不耐烦:“肚子饿,关门了!”
“那事儿还没完。”他说的是电视剧里的情节。
“买回去呀!买回去天天看。”
对,买回去就是自己的,想咋看就咋看,谁也管不了。问了价,从贴肉的口袋里将所有的积蓄全抠出来,居然可以买最小的那个。小就小,能看就成。给了钱,麻达将电视机捆在背上,小跑着回到了背篼村。
回到家,早已满天星辰,露水都爬上了草尖。麻达将火塘烧得旺旺的,将电视机从纸箱里搬出来。可怎么弄,那些人人马马、花花草草就是不出来。麻达背电视机挣出的汗还没有干,被焦急撵出的汗又湿透了衣服。
上当了!受骗了!狗日的,欺负我背篼村人!麻达那个气,把肚皮吹得鼓鼓的,像个风口袋。
第二天一大早,电器商场的门刚打开,一个巨大的背篼跌落进来。店员扶起一看,居然是昨天那个买电视的人,背上的背篼里,还紧紧塞着那个电视机。麻达醒了,跌跌撞撞站起来,扯着店员的领口不饶:
“卖坏电视给我,看我不告你!”
坏电视?店员一脸糊涂。店员将电视搬出纸箱,插了电,一摁遥控,画面出来了。一个频道是回放晚会,一个频道是《动物世界》,一个频道是新闻,其他频道,也都有节目的。没问题呀!
“它是不喜欢背篼村吧?到了那里就闹脾气。”麻达问。
“背篼村?你是背篼村的?”店员睁大眼睛。
“是,咋了?”
店员恍然大悟:“你们背篼村点电灯了吗?”
“没有。”
“对了。”店员说,“问题就在这里,这电视机必须要有电,它才干活。没有电,它连屁都不会放,眼睛皮都不会眨,别说表演节目了。”
“我都给它接线了。”麻达记得,昨天夜里,他用一根长长的棕绳连接过的。
店员摇头,给他解释了半天,他才晓得,没有电,就像是人的血管里没有血,竹根没有水分。而这线,不是啥线都能代替的。
店员把钱拿出来,如数还他:“过些天通电了,你再来买。我给你留着。”
麻达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电器商场。从那时候起,一等就是多少年?现在听说要架电线,麻达高兴得发抖。他特意下山,到乡街子上,对着电器商场大声吼道:
“我是麻达,背篼村要通电了、要买电视机了!你们,能不卖吗?”
“卖呀卖呀,我们都准备了好几十台,要多大有多大。只要一通电,我们就送上山去!”店员的信息比他麻达还灵。
麻达找到测量员,他很急:“啥时通电?能不能快点?”
测量员正调整仪器,测高测低、测远测近。他抹抹头上的汗,回头说:“我们还在测量,得做好预算,向上级部门汇报。”
“哪个上级?”
“党委、政府呀,从乡里到县里再到市里……这得需要不少钱,估计还得省里决定。”
“我们村里也有领导,勒吉支书,给他说不就行了?”在麻达眼里,村支书勒吉够大的了,没有他办不了的事。
测量员笑:“勒吉支书,也要汇报的,他只能决定背篼村的事。各有各的职责嘛!”
麻达搞不懂,测量员也只能说:“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多编竹器多挣点钱,钱多不咬手。”
麻达就想着多挣钱。他编织的竹器,满屋子全是。
接着还有路的问题。背篼村和山外隔着两条深谷,还有几堵悬崖。特别是手扒岩,狼虎都很难逾越,只有苍鹰在飞翔。对于背篼村民来说,往来其间,非常艰辛。外边要来背篼村,背篼村人要出山,都是靠爹妈给的那两条腿,一起一落、一落一起,慢慢丈量。男的能打工的,都出去打工了,女的一旦成人,都往外嫁了。头几年,火把节、老人的生日或者过年,他们都会回来几天。后来,他们都不想回来了。也不是不想回来,祖先的魂都装在家里竹编的灵筒里呢,哪有不回来的道理。是路太远、太难走了。年前,年逾八十的诺伙哮喘,村里人用竹竿扎了滑竿,爬坡下坎给他抬到县医院。医生检查了半天,摇头,只能送回家里。三天后,儿子赶回。看到儿子,诺伙睁开眼,滴了几颗泪,哼了两声,气比之前顺畅多了。爹不死,儿子倒哭了,说:“爹,我只请到九天假,要是晚回了,公司就要开除我。”儿子回家要三天,回公司要三天,在家里的时间就只有三天。三天处理不好爹的后事,饭碗就丢了。爹听这话,好像很配合似的,喉头一举,眼睛一闭,嘴巴一歪,身子一硬,落气了。
儿子的忤逆成了背篼村的耻辱,这条路又成了儿子们的耻辱。
勒吉心里猫抓样疼。他们不能责备诺伙的儿子,穷鬼苏沙尼次没饶过背篼村的任何一个人,谁遇上谁倒霉。
眼下,要修通背篼村的路,不仅需要大量的钱,还需要克服很多修建上的困难。支委里也有人摇头,暗地里捏一把汗,就是天神恩梯古兹也难做到。
“我们的国家,强大得很。从北京到西藏的天路都能修,秦岭隧道都能修,港珠澳大桥都能建,这几十公里山路呀,小菜一碟。”勒吉看的文件多、读的书报多、见的世面多,他说的,大伙信。
通电通路,不仅仅是年轻人回家给老人送葬、麻达能看上电视这样个人的事,更重要的是,还可以将这里青嫩的竹笋、壮牛胖猪、土豆荞麦拉出去换钱,而这里的学校,会有一帮称职的教师教娃儿识文断字,娃儿们能享受到平等的教育,走到更广阔的天地,做比种土豆、掰竹笋更有价值的事。
数据拿出来了,电力、交通等几个部门,先在背篼村召开现场会,再在乡上召开统筹会,又到县里、省里开了汇报会。要架通这里的电路,要修通这里的公路,不是不可能,但每项工程都造价不小,精打细算也得上千万资金。听到需要堆起来比小山还高的钱,麻达脸都吓白了:
“这么多,哪里找呀?”
勒吉说:“单靠我们,这穷根世世代代都斩不断。上级会安排的,我们要记住他们,世世代代。”
“勒吉叔,我编几个背篼去卖,添补一下,可以吗?”
麻达真是心善,勒吉给他惹笑了。
方案从乡里报到县里,从县里报到市里,因为涉及资金太大、施工难度太大,一直报到了省里相关厅局。上面觉得,这样巨大的付出,与村民能够享受到的福利不成正比。背篼村这样的地方,生存条件太差了,即使打通这条路,即使架来电线,村民不见得就能割断穷根。听到背篼村的大事又要泡汤,勒吉急了,他叫上村委会的一班子人,找了乡里还找县里,找了县里还找市里。他们手里拿着一沓照片,上面是背篼村的险山恶水,还有村民尤其是孩子们可怜巴巴的苦样。他们那可怜相,让所有接见他们的人都深表同情。
村支部书记带头汇报,肯定不是小事,而且这村支部书记是多年为党工作、为民谋福利的人,诚恳、勤劳、没私利。再开会研究时,挂钩扶贫背篼村的县委组织部费平部长第一个发言。他捋了捋胡须,用水性笔敲着桌子说,背篼村情况太特殊,对他们村的扶贫工作,只可往前,不能退后。背篼村扶贫的落实,是组织对脱贫工作真正推动的具体体现。费平部长还说了一大堆背篼村的问题。挂钩背篼村工作,他下去过不止一次两次,对下边的情况最熟。最后是县委书记一锤定音:
“是不能让老百姓一辈子受穷,你亲自往上跑跑,汇报清楚吧!”
费平部长从市里开始,再跑到省里的相关厅局。一个多月后,项目奇迹般落地了。
工作开始推进,可还是遇到了麻烦。从山下通往背篼村的路,大多是绝壁悬崖,那绝壁悬崖全是青石,太阳照去,反射的是蓝光。青石密度高,又硬又绵,錾子上去,根本就没用,电钻上去,火星子冒蓝光,半天就只有一个白印迹。好不容易打了个洞,填进炸药,轰隆一声空响,拳头大的石头没有掉下几块。
穷骨头难啃。施工队干了很久,效果并不理想。这天,施工队往石坑里填满了炸药,引爆员查看了四周,没有不安全因素,回过头来,拾起电线的正负极,正要搭拢。突然,一个黑影从竹林里蹿出,往引爆点扑来。引爆员大惊失色,将那人抓住,死命往安全的地方拽。
“麻达,你找死!”
“我就是找死!”
“你是不是疯了?”
“没有疯,”麻达指指脑袋,“脑壳疼!”
引爆员怒火中烧,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脑壳疼,我还心口疼呢!”说着就要把他往崖下扔,也不是真扔,是吓他。
麻达双脚悬空,哇哇大叫。
勒吉在竹林里采笋,听到叫喊,把半背篼竹笋往地上一丢,跑过来:
“不开玩笑!有话好好说!”
“让他扔吧!天神恩梯古兹不会饶了他们的。”麻达见勒吉来了,胆子又大了,他大声说,“他们炸了山、毁了林,竹神依拿昨晚托梦给我了……”
这些天来,炸药的硝烟一直弥漫在山谷,轰隆隆的空响不绝于耳。山林里的猕猴、野猪、斑羚、岩羊纷纷逃跑,雉鸡、灰鹤、麻雀、憨斑鸠也拍着翅膀在空中惊惶失措。道路规划范围的灌木在一丛丛消失,特别是那些蓬勃生长的竹子,一片一片地被砍掉,甚至连根挖掉。麻达心疼。要知道,麻达是竹子开花那年生的,大片大片的竹子死了,他却生了。他最爱竹子了。家里的用品全是竹,他自己住的屋子,就建在竹林的一边。背的是竹背篼,担的是竹扁担,睡的是竹席,吃的是竹笋,喝的是竹根水,烧的是枯竹枝。就是苦荞酒,也要装在竹筒里一年半载,除了烈性,增加香味,才敲开来喝的。当年,爹给他取了麻达的名字,麻达就是竹竿的意思。他的手艺,超过了背篼村的所有人。勒吉帮忙推荐,他被评为县里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每年麻达的作品都会到各级文化博览会上参展,运气好时,还会卖掉几件。他和竹子相依为命,竹子旺,他就旺。现在,因修路破坏了竹子,竹神依拿托梦给他,他当然要阻拦了。
不管做啥工程,特别是眼下的扶贫工作,是不能破坏党同百姓的鱼水深情的,这一点施工方非常重视。他们很快向上汇报,上面的人也很快前来进行调查。环保局的人及时出现,给施工方发了通知。原生态的悬崖被炸成这个样子,离满目疮痍也不远了;原生态的植被被毁,与环保政策相违背,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整改,必须整改!
施工停止了。
电呢?电杆电缆安装费了不少周折。大半年后,总算通电了,但电压弱,灯光比煤油灯亮不了多少。要看电视根本就不行,还常常停电。遇上暴雨和雪灾的破坏,要修复就是几个月后的事了。信号铁塔倒是建了,但山高谷深,信号太弱,要打通电话,还得费半天力,爬到最高的山梁上去,不断调整手机的朝向。
生在这老林深山,要脱贫,好比做梦。勒吉捋捋头,头发抓下一大把。
 
满头大汗、双腿泥浆、拉着勒吉的手就不放的人,是县委组织部的费平部长。这个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级别比他高不少的领导,腰身还算朗硬,但白头发比他勒吉少不了多少,胡须粗硬,却是黑的,远远看去,像刚从面粉口袋里钻出来,或者脸没来得及洗净。之前,费平部长是市里的扶贫办副主任,刚下基层任职不久。听人说,此人真抓实干,有把刷子。看到勒吉的满头银发,费平部长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哈哈大笑: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这是谁说的?这话好像不太准呢!我可比您小些,算是兄弟!
头发白,少年白;胡须白,假不得。一眼看去,费平部长至少比实际年龄要大十岁。尽力工作的人,心血尽耗,苦累嘛!
“辛苦您了……”勒吉心怀歉意。
费平部长说:“这穷鬼苏沙尼次让我们如此折腾,不将它驱走,我们就不是个称职的干部!
天蓝得像刚出染缸的布料,竹林茂密得人钻进去就找不到出路,溪流呢,干净得能看到水草和石头。这可是绝美的风景,但他们不是来看风景的,他们是来看人的。他们此前没少看过,这次来,还是看人。他们一家一家地走,一户一户地看。他们看哪些人年老、哪些人年轻,哪些人真穷、哪些人假穷,哪些人可外出打工、哪些人只能靠政府养老。他们来到麻达家,麻达坐在门槛上,正在用竹篾丝编织山鹰。竹篾一半绿色,是竹子的皮,另一半白色,是竹子的肉。皮和肉的丝,密密麻麻、纵横交错,非常复杂。麻达手中的竹篾舞动,那鹰还没有编完,好像就要飞起来,看得一行人都呆了。这哪儿是干活,分明就是艺术表演。
柴火的烟雾将屋子熏得像上了一层漆,黑漆漆的啥都看不清。费平部长摸索着揭开锅盖,用手机的灯光照着看个仔细,除有几个煮烂的土豆、半碗辣酱,再无其他。屋角有张木床,同样的黑,床上还是一堆黑,看不清,估计是堆破棉絮。
“兄弟,你这……咋吃咋活?”费平苦着脸。
“反正我没饿死。”麻达拍拍肚皮。
有人说:“这还不如牲口……”
费平部长连忙用眼神制止,走到门边,与麻达并排坐下。
“听听你的想法,麻达。”费平部长扯扯胡须,“说真话。
“是不是真扶贫?”麻达清醒着呢!
“当然是真扶贫啦!你看,我们挂钩的同志都来啦!
“我要爹妈,你们帮我找回嘛!”麻达说得很认真。要爹妈,啥意思呀?听上去就怪怪的。但费平部长知道,麻达说的是真话,不是捣乱。之前几次到背篼村,费平部长就了解过,知道麻达的具体情况。
“麻达兄弟,想爹妈,这就对了,说明你有善心、有爱,还想过好日子。”费平部长说,“你怎么去?哪里找?
麻达指指正在编的山鹰:“我不晓得他们在哪儿,翅膀一编完,我就要骑着它去找……”
麻达编山鹰,为的是这事。费平部长眉头皱住,心软了。他环顾了一圈黑乎乎、空荡荡的屋子,扔个石头进来,什么也砸不到。
费平部长说:“这屋里到处都是穷鬼苏沙尼次,你说,就算爹妈回来了,住得下来吗?
麻达想起妈妈离开的原因,摇摇头。
“麻达,找不到钱,一辈子都穷。爹妈留不住,妻儿留不住,下辈子还穷,知道吗?
第一次有这么大的领导来关心他,麻达放下手里的活儿,哭了。泪水将脸洗得更脏。
费平部长看着他,心疼道:“日子好过了,山鹰的翅膀才有力气,才能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日子好过了,就一定能找到爹妈。
暮色降临,费平部长一行没有走。电力太弱,电灯红了几分钟,很快就熄了。他们围坐在火塘边,吃了一顿烧土豆,喝了几碗竹筒酒。火光照得大伙一脸金色。
费平部长攥着勒吉的手。费平部长的力气大,勒吉感觉手有点疼。他想,这人不像当官的,倒像是个农村人。
勒吉说:“我在村上负责几十年了,工作没有做好,拖后腿了……”
勒吉实在,不打假。
“您多大年纪了?
“都五十八啦!
“虎美在皮,人美在心。村民一辈子都记得您。有啥事,就直接找我啊!”费平部长搓搓胡须,端起酒碗,却忘记喝了。
这次调研是有效的。半个月后,县里开会,费平部长提出:
“在县城附近建个城,背篼村整体搬迁。
要建一个城让村民整体搬迁,这不仅需要很多钱,还需要非常科学的筹划设计。领导们不知动了多少脑筋、做了多少工作,最终,整体搬迁的文件下来了。
勒吉把文件拿出来,给大伙一字一句地念完。大伙一听,愣住了,离开这个到处都是穷鬼的山寨,多好。新的家园有好学校读书,有好医院治病,阳光比这山里的热乎,道路比这山里的宽畅。但要离开这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大伙又十分不愿意,他们对陌生的地方有着无端的恐惧。
“我这房子,都是上好的竹篾编成的。看看,住了二十年了,除了糊上的泥脱落,主体还不会倒塌。
“我家的苦荞,每年要堆满场院呢!去那县城里,啃水泥柱子呀?
“我的羊,每年都要生出几只呢……”
说起新家园,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太陌生了。那比山还高的楼,住在里面会不会头晕?火柴盒子一样的家,既可以烤火又可以烧土豆的火塘,怎么安放?这些问题,扶贫工作队的同志都给了办法:关于拆迁,县里统一了赔偿的标准,不让大家吃亏;各家的土地进行流转,每个社都有人来负责协商,除了每亩地付给租金外,参加劳动的,再按劳计酬,发给劳务费;新建的家园附近,有工厂、公司针对搬迁户招工,保证每一搬迁户都有人务工,还设有很多公益性岗位,保证搬迁人口的收入……但,大伙还是犹豫不决。
人心是最大的工程,勒吉深深知道这个道理。他们说完,勒吉咳了两声,说话了。勒吉开始忆苦思甜,说:“我们背篼村哪,是有些历史了。三千年前,先祖们住在很远的平原里,那里有良田沃土,牛羊遍地。一场灭族的战争后,逃命的人便翻山越岭,躲进乌蒙山深处。这原本是一片原始森林,先祖在这森林的庇护下,活了下来。他们发过誓,只要饿不死,他们就不离开这里半步。每年过火把节、过十月年,他们都要燃起火堆,一边跳舞,一边唱悲壮的歌谣,将这教训口传子孙后代。
勒吉又说:“以往搬来,是逃荒躲难,现在搬出去,是要脱贫致富,是要让大伙过好日子。虽然眼下谁也饿不死、冷不死,可离吃不愁、穿不愁,离看病、读书、住房都有保障,还差得远哪!
“我不急。”有人说,“我死也要死在背篼村。
“再破也是自己的碗,再穷也是自己的家。我不走。
“人家贴心贴肝帮助了这么多,咱们别忘恩负义!看你穿在身上的、盛在碗里的,讨口的都不如!”勒吉生气了,“出去看看,看看外面过的是啥生活,自己过的是啥日子。
勒吉一场骂,有人醒悟过来,更多的人脑壳里,还是木疙瘩一块。几天后的早上,是签订搬迁协议的时候。场院里,零零星星站着几个人。村里的人,仿佛给鹰抓走了大半。太阳光从竹子的空隙里照过来,落在勒吉的脸上,落在几个扶贫干部和村干部的身上。他们互相看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勒吉满脸的虮虱子在爬,这个一言九鼎的老支书,说话也不管用了。
“背篼村的人,不至于就这样吧!”勒吉自我解嘲,“估计下地上山了……我去看看。
他走到村东尔伙的家,门紧闭,放在檐下的锄头不见了,估计是去地里刨土豆了。他走到村西二娃的家门口,不想大黄狗冲过来,朝他狂吠,屋子里居然就没有人来撵狗。他走到村南的沙呷家,沙呷家的门上挂着锁将军。他走到村北的福顺家,火塘里的火灰还烫着呢,就是没有人的影。
麻达呢?麻达也连个影子都没有。门槛外,丢着那只还差一对翅膀的山鹰。
勒吉知道他们怎么了,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背篼村的人,在脱离苦与累上,不会拉稀摆带,但在情感上,常常犹豫不决。他穿过丛丛竹林,在山坳的另一边,找到了正在砍竹的麻达。
银光一晃,一棵竹倒了下来。银光再晃,又一棵竹倒下。
勒吉静静地看着他。麻达砍了一棵又一棵。不一会儿,他的脚下,就是一大片倒伏的竹。
哐啷一声,麻达扔下刀说:“别找我,我要编山鹰。
麻达离不开这些竹。昨天夜里,这些竹长满了村庄、长上了天空,根子蹿进了寨子、蹿入他的心口。竹子甚至还乖巧地躺到他的手心,任由他篾刀削切,任由他扭曲编织。估计,这些竹也离不开他麻达。麻达打小的玩具就是竹子,竹子伴随他度过了艰辛的童年。麻达六七岁时,就和爹学竹艺,妈妈不让。妈妈说:“竹子是条虫,十个摸到九个穷。”麻达到学校读书,可一个代课老师要管三个年级,大部分时间是玩耍,几年下来,也没有学到啥。爹妈离开后,勒吉后来把他介绍出去打工,在工地上拌水泥、砌砖。不到一个月,他就逃回来了,全身长了痱子。回来不久,身上全都好了。半年后,勒吉又让他去养殖场,没干多久,他还是回来,死活不再去了。他说那些猪没吃粮食,吃的是化学药品。勒吉也是有过爱、有过痛的人,甚至比麻达爱得深、痛得深。有过爱和痛的人,皱纹深了不怕,头发白了不怕,遇上黑暗和死亡也不怕。勒吉知道麻达内心的慌乱和痛苦。没办法,勒吉便说,你喜欢竹子,那就继续做竹编吧。麻达没有了管制,如鱼得水。但他这些东西,换不了钱。背篼村人们的钱袋,连应付温饱都成问题。
竹子是条虫,十个摸了九个穷。麻达不听妈妈的话,果然就是这个下场。穷是真穷,穷得常年穿破旧衣服,穷得要换一把砍竹子的篾刀,还得反复掂量。但他只要和竹子在一起,心情就会好。累了,在竹林里睡一觉,就精神饱满。心头难受了,劈棵竹子来编一个小器物,心下就没有了阴霾。每年春秋两季,看到林子里冒出一片又一片的竹笋,一夜之间长高一大截,他就觉得全身有了力气。
麻达的脑子坏掉了,寨子里的人都在背后说三道四,甚至以此来吓不听话的孩子:
“不听老子的话,也像麻达那样,编背篼去!
勒吉的儿子吉地,和麻达年龄差不多,性格却是天差地别。
背篼村从未有过一个大学生。早年,勒吉一直梦想儿子吉地能成为第一个,这种愿望很强烈。作为村支部书记,儿女有出息了,似乎才更有号召力。他有一儿一女,明里暗里,他都在鼓励和鞭策他们。
“考上清华、北大,背篼村就有点样子了。”勒吉说。
吉地知道父亲心头的那个急。但他别说清华、北大,就是市里的师范学院,他也没法考上。他不是不认真,不是没努力,而是教学水平太差了。当年,吉地几次要爹送他到镇上的中学读书,那里的教学要规范得多。勒吉很认真,到镇上摸了底回来,告诉儿子不用去了:
“背篼村用的教材,和镇上学校的一个样,甚至和全国很多地方都一样。
吉地的高中是在县上读的。基础差,听来听去,像听天书,学习成绩时时吆鸭子。进了高考考场,和那些密密麻麻的题目对峙,吉地与它们互不相识,填空题目大多是猜的,证明题、分析题、简答题基本都是空白。这样,别说清华、北大,就是市里的师范院校,也是戴着斗笠亲嘴——隔得太远。勒吉后来觉得考不上也没什么要紧,天旱饿不死勤快人。对了,他一拍脑袋,村上的小学不是缺老师吗?找了很久都没有合适的,吉地回来当代课老师,不就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了吗?吉地心里烦躁,正想进城补习呢,听爹这话,火绿了,正在吃着的饭碗,啪地摔在了地上:
“代课?让我继续来害下一代?让我愧对天神恩梯古兹和乡亲们?
这话让勒吉有些意外,他张大嘴巴,想说啥,却说不出来。
“背篼村太糟了,太让人失望了!生在这里,是一种耻辱!”吉地又说。
“不是硬指甲,不要剥生蒜;没有真本领,不要充大哥。书读不好,倒会找歪理由!
“找歪理由?你还说是歪理由!一个支部书记,却弄不好一个学校!屙泡尿在牛脚迹窝里,溺死算了!
“啥?”勒吉说,“你再说一遍!
吉地说:“背篼村太糟糕了!太让我羞耻了!
勒吉血往上涌,浑身发抖。他伸出右手,啪的一巴掌,狠狠地扇在儿子的脸上。这话如此尖刻,对他的怨恨,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勒吉甚至不相信,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人看从小,马看蹄掌。这娃儿的叛逆,让勒吉无法控制自己。吉地小时候可不是这样,他最喜欢爹了。从他会说话开始,爹就教他唱歌,乌蒙山区里的儿歌、民歌,他全会唱。从他会走路开始,爹就领着他,爬山、下河、追赶野兔,练就追风的速度。从他的手能握住东西开始,爹就教他砍柴、射箭、种地、收获庄稼。吉地喜欢爹,勒吉也爱儿子。儿子是爹的尾巴,爹走一步,儿子就在后面晃一下。爹是儿子的马,爬山过河,儿子就骑在爹的脖子上。父子俩形影相随,极少分离。儿子是他的心头肉啊!现在,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不听爹的了,居然这样对待爹,还连背篼村都看不起。勒吉可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指责,真是气昏人!勒吉这一巴掌下去,粗糙的手感觉到儿子脸皮的细嫩,他收回来,举起,还想打出,却又在空中软了下来。
巴掌印深深嵌在吉地的脸上。吉地打了个趔趄,站住,一愣,才明白是爹对他下手了。爹居然对他下手了!爹就为这件事对他下手了!爹的手那么重,像是打不往前走的懒牛,不,是打他仇恨多年的穷鬼苏沙尼次。吉地含着眼泪,咬紧牙关,站起就走。勒吉懒得理他,要去就去吧,越远越好,最好是永远不要再见。但过不了几天,勒吉受不了。缺少这样一个整天乐呵呵、跑出跑进的少年,屋子里一下空出了好多。勒吉想儿子了,想到极致,就像心肝里有一只手在不停地挠。不听父教要闯祸,不听母言要遭殃。吉地太年轻,不找回来不行。勒吉骑着马,迅速赶到镇上,梳理了一遍整个小镇,又在客车站上堵了一天一夜,也没发现吉地的影子。吉地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村里人找了三天,寨子里、竹林里、小河里、通往县城的山路四周,县城的宾馆、游戏室、车站,就是下水道、桥孔也伸竹竿去掏了,脚迹都没留一个。勒吉伸出手来看,这粗糙的手掌,这生硬的指节,种出过多少庄稼,养大过多少牛羊,拉扯过多少乡亲,它可从没有干过一件不该干的事,现在它却打儿子了。他恨这手,将它往石头上拍,手掌皮厚,居然没破。依扎绕过房前屋后,穿过层层叠叠的竹林,站在高高的山梁上,唱吉地喜欢的歌,喊他的名字,给他叫魂。依扎先是每天太阳落山时喊,后来是满月时喊,再后来,她声音嘶哑、心身疲惫,喊不起了,便想去另一个县城,帮嫁出去的女儿带孩子。女儿也没有读出书来,早早外出打工,嫁了个水电工,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穷鬼苏沙尼次缠我们太紧,这么多年了,还摆不脱。你当初承诺过的,却没有兑现。”依扎对勒吉说,“你跟我一起去吧,别再当啥家了!女儿家能养活我们,女婿也没少给你打过电话。
“我是这里的负责人,不能丢下这里不管。”勒吉气不打一处来。他觉得依扎是在挑战他的底线。
勒吉如此生硬地对待依扎,也是第一次。依扎哭着,扔下肩上的背篼,拍拍屁股上的泥土,转身就走。没有儿子,做妈的待在这穷地方,没有啥盼头。看依扎渐渐远去的背影,勒吉想到当年依扎排除种种困难嫁给他,这些年,再苦再累也护着他。他一阵心酸,追到金沙江边,对已经上船的依扎喊道:
“我是乌蒙山的汉子,从不拉稀摆带。等我把穷鬼苏沙尼次赶走,就接你回来!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19年12期)

审核:聂学虎   责任编辑:雷娟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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