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苹果

 2019-11-26 13:29  来源:昭通新闻网

我的家乡海拔近3000米,几乎没有什么水果,虽有一些果树,但结出的果实大都不能吃。李子树很多,整个村庄的空地几乎被李子树占据了,开花的时节,一树树李子花如烟似雾,让寂静的村庄多了些许诗意,但是,夏秋之季成熟的李子既酸且苦,难以食用。另有一种树,当地人称为雀梨树,结出像梨一样的果实,入口却酸涩难咽。村里的人吃水果都得依靠“进口”,低海拔地方的人会把桃、李、杏、梨、柿子等用竹编的背篓背到我们村庄售卖。那些背水果的人一到村口就被狗叫声包围,狗叫声引来一大群孩子咽着口水围观。小孩子确实嘴馋,有钱的人家会买上几角钱的,无钱的人家用几撮箕洋芋换,因为我们家乡的洋芋远近闻名。

在外工作的父亲为解决孩子们吃水果难的问题,决定自己种植。他留心观察,觉得我们村庄的海拔适合种植苹果。不知他从哪里弄到几株昭通苹果树苗栽在房前的菜园子里,将树根处的土筑结实,挑了几木桶水浇在树下,吩咐我们看管好,就匆匆忙忙走了,他工作的供销社在几十公里外。最初,想到父亲种植的树会结出硕大甜蜜的果实,我们几弟兄还真地用心守护,不让猪羊靠近。但是,一年两年过去了,没有见到苹果树开出一朵花结出一个果实,性急贪玩的我们先是怀疑这树会不会开花结果,接下来是把树都忘了。只是,父亲回来的时候,会抚摸着苹果树被猪羊啃过的疤痕叹息不已,我们才产生些许失职的内疚。无论如何,风风雨雨里,随着我们的长大,那几株伤痕累累的苹果树也长大了。

那年春打得早,天气也暖和,二月间,苹果树枝条上吐出绿绿的叶片,让人惊喜的是叶片中间还夹着红彤彤的花骨朵。父亲回来,我们第一时间把这重大消息告诉他,父亲兴奋得放下刚端起的酒杯就赶去看。父亲说,第一年开花,是试花,能不能结果还是个问题。听了父亲的话,我们有些失望,但想到这几棵苹果树以后还有很多很多年可以开花结果,也就再次充满了期待。

终于,那几棵亭亭玉立的苹果树迎来了繁花盈枝的年头。苹果花盛开的那段时间,放学回家,我们都会在花树下徘徊嬉戏,看苹果树绿绿的叶子、粉色的花瓣,听蜜蜂热闹的“嗡嗡”声。这一年的春天,我们都是在希望中度过的,就连做梦都会梦见一树树红彤彤的苹果。就在毛茸茸的小苹果茁壮成长的时候,一天夜里一场冰雹不期而至,大颗大颗的冰雹砸在瓦房顶上,发出令人胆战的声响。也许是睡意太浓,从睡梦中惊醒的我们很快又沉沉睡去,根本不曾想过这场冰雹意味着什么。第二天早晨,早起的母亲的叹息声惊醒了我们,冲到园子里一看,满园一片狼藉,就像被什么怪兽洗劫过一般:母亲种的几畦白菜全被打成碎片;父亲种的苹果树叶果飘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这一年的希望算是破灭了,我们都很伤心,好在远方的父亲不知道,不然,他也一定和我们一样难过吧。

在漫长的守望和等待里,我上了中学。我的中学学业是在几十公里外设于塘上的巧家二中完成的。那时每周周末我都要冒着被恶狗撕咬的危险翻山越岭回家,看看亲人、带带弟弟、饱餐两顿腊肉、逛逛菜园子,特别是在那几棵苹果树下走走看看,看花开花落,看叶片间躲躲藏藏的小苹果,看小苹果一天天长大。我高中毕业的头一年,苹果花开得特别繁盛,天气也好,亦晴亦雨,真可谓风调雨顺,入夏,粉绿的果实已经缀满枝头。有时,回家的父亲端了酒杯,在树下一站就是半天,摸摸枝头的果实,抿一口酒,几杯醇正的包谷酒下肚,霞光里,父亲的面孔显得沉静而沧桑、坚毅而执着。夏天过去了,父亲说,苹果还不能摘,要等到打霜的时候,经霜的苹果才好吃。我们就耐着性子等白花花的霜洒满大地,想象着熟透的苹果从枝头摘下来,用衣角随便擦擦,放嘴里一咬,脆生生、甜蜜蜜、香喷喷。可是,还没等到那一天,几棵苹果树遭了厄运。9月初的一个夜晚,有人翻进我家菜园把苹果全部偷光,连树枝都折断好些。天亮后,母亲最先发现,看到光秃秃的果树和满地碎枝败叶,母亲说:“怪不得昨晚狗叫得那么凶。”

高考在即,我的精力集中到了书本上,很少关心别的事,那几棵苹果树也自然淡出了我的视野。在没日没夜的苦苦挣扎中,17岁的我迎来了决定我未来走向的高考。高考分数一出来,我的名字和全县高考名列前茅的其他学生的名字一起被教育局工作人员用红纸抄写了贴在县政府大门处的墙上,在县城工作的堂三哥看到了,赶回100公里外的老家告知我们这一消息。父亲对此半信半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和榜上那人同名同姓。其实,我自己是有数的,各科都还是考得满意的。父亲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我自小都在偏僻学校上学,师资力量甚为薄弱。

知道我的分数在专科线以上,接下来就是等待录取通知书。那时,我们村庄和外界联络的只有一条崎岖的山路,外界到村庄的任何消息依靠一名乡村邮递员传递,没有信件的时候,有时几个月都难得见到邮递员的身影。为了及时拿到录取通知书,母亲特地在路边自家地里劳作。眼看临近9月了,关于我的录取毫无半点消息,父亲很是着急,怀疑是被人冒名顶替了,成天端着酒杯的他火气很旺。终于,邮递员把一个装着录取通知书的牛皮纸袋送到母亲手中,不识字的母亲赶忙收工回家。拆封一看,被昭通师专中文系录取。父亲知道我读出来是当老师,觉得教师职业受人尊重,特别高兴。

临走之前,母亲停下所有的活,为我的远行作准备,被子换上了全新的面子和里子,垫的棉絮和垫单是全新的,这是全家人从未享受过的待遇。开学时间到了,考虑到我从没出过远门,父亲决定请假送我去。尽管我再三劝父亲不必送了,让我锻炼锻炼,但是在父亲的坚持下,我们父子俩还是一起挤上了去昭通的班车。

班车里旅客多,座位全坐满,过道上都挤满了人,我和父亲一直站着,到会泽大桥有人下车才有座位。班车一路走走停停,到鲁甸县江底乡天就黑了。我和父亲在牛栏江边一家旅店歇了一夜。旅店是大通铺,就是天南地北的旅客共住一间大旅店。昏黄的电灯下,父亲很有分寸地和陌生的旅客打个招呼,就带着我和衣而卧了。江流滔滔、虫鸣如注,不久,父亲的鼾声响起来,跟旅店外苍茫的夜色混为一片。

第二天到达位于迎丰桥的昭通汽车客运站已是下午。下了车,走出车站,问明学校所在位置,我和父亲就往环城东路赶。突然,背负行李的父亲放慢了脚步,转身向路边的摊位走去,原来那里堆满了金灿灿的苹果!父亲跟摊主讨价还价,称了几个递给我,说这就是正宗的昭通苹果,叫我快吃。我回递两个给父亲,再三劝说,父亲接了一个。我拿起一个黄得耀眼的苹果,还没下口,已觉一股带着酒味的香气扑鼻而来,咬一口,香甜酥脆,昭通苹果果然名不虚传啊。

处理完我的事,父亲坐班车回去了,留下我在每个黄昏向家乡方向久久驻足眺望。

我在昭通师专读了3 年书,吃了学校的很多饭菜,也吃了不少的苹果。跟远方的父亲交流的唯一途径是书信。父亲来信字里行间大都关心我的饱暖问题,也会鼓励我好好读书,不要挂念他和母亲。接到信,我赶紧给父亲回,大略谈些我的近况。但是,我寄给父亲的信,我假期回家他也不一定能收到。

我毕业后当了中学教师,父亲很是欣慰。我把弟弟带到县城读书,用心教化。但是,下岗回家的父亲因历年工作原因患了严重的肺病,终于在2001年8 月不治离世。我最遗憾的是没在父亲有生之年让他痛快地吃一顿又甜又脆的昭通红富士苹果!

父亲过世后,他亲手种植的那几棵苹果树却在每个春天绽开满树繁花,在竹篱土墙的背景上,在一碧如洗的天幕上,苹果花开得灿烂、热烈、深沉。

作者  陈正彪

审核:殷国庆   责任编辑:杨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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