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昭通苹果征文选登|花果山旧事

 2019-08-23 09:27  来源:昭通新闻网

想起苹果,我就想起花果山。

花果山坐落在昭通城外东南一隅,早年因盛产金帅苹果而声名鹊起,随着时间的推移,花果山像昭通老城里一个巨大而陈旧的钟盘,在天空飘荡着。

我家的土屋坐西向东,坐卧在距花果山一箭之遥的一个小山丘上。小山丘状若卧龙,老屋雄踞龙脊,既可仰视花果山又可遥遥地俯瞰昭通城。

在我遥远的记忆里,花果山随时都在产生幻念,我家的老屋瞬间就可诞生一部又一部诡谲的词典。“遥记19××年的某天”这种字眼在我笔下滑出过不下百次,我始终无法摆脱这种如影随行的纠缠。

1989年9月10日,这个日子是我最不愿提及的时间记忆——这一天我屈辱地吃下了10个苹果。

那年我15岁,农村孩子总是懵懵懂懂的。父亲离家到数十公里远的倒马坎贩卖土特产去了,母亲领着我和弟弟去花果山脚下的地里刨洋芋。

太阳火辣辣的,我们口渴得直冒烟,年幼的弟弟在洋芋地里晒得满地打滚。母亲无奈地拍打着弟弟黑红的脊背,我茫然地望着漫天的祥云,渴望着雨滴。

弟弟迷迷糊糊睡着后,我瞥见母亲朝花果山上的一棵棵缀满苹果的苹果树望去。之后,我悄悄起身从一条小路摸进山林,摘了12个苹果装进破旧的衣服里,溜下山后我挨了母亲一个耳光,被吵醒的弟弟狼吞虎咽地啃起了苹果,我怔怔地看着阳光下青涩的苹果。

母亲兜起了弟弟吃了剩下的10个苹果就要带着我给守果园的人送去。我们刚起身,面前已站着一个凶神恶煞的人,我惊恐地躲在母亲背后,母亲揪住我的耳朵向这人赔礼道歉。

他冷漠地啃着一个硕大的金帅青苹果不吱声,后来恍恍惚惚中我听懂了两个意思:向他跪求原谅或者吃下这10个苹果。

任凭母亲赔不是,这个人咬着嘎嘣脆的苹果不依不饶。

我怔怔地看着天空,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站到他面前,弱小的身躯似乎被压得看不到天上的一片云彩。

“他三爷,娃娃不懂事,口渴了摘了几个苹果,我这不是给你送来了嘛,饶他一马!”这人鄙夷地看着母亲,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手心,弟弟在一旁吓得大哭。

“你还刚得很,今天你偷了苹果,我就要监督你吃了,连核吃了!”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默默吃起了我做梦都想尝一口的苹果,当我咽下最后一颗苹果核时,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那天晚上,父亲就坐在老屋的门槛上默默地抽烟,母亲坐在火塘边轻轻地摇晃着怀里的弟弟,泪花却盈满了她的双眼,躺在门前草坪上的我不时呕吐出一块块未消化的苹果。

父亲坐了很久才艰难地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读书,儿子!”说完,父亲径直走进老屋,这时,他被生活压得佝偻的背挺得直直的。

从那以后,我对带皮的水果特别害怕,就连软乎乎的桃子也要削了皮才能下咽,否则牙就酥了。

那年的秋天,我带着村里的小伙伴,给逼我吃苹果的三爷取了个好听的诨名——“老扁担”。小伙伴路头河畔遇到就会成群结队喊:“老扁担,三尺三,讨媳妇,带个崽!”

又是一年秋天,“老扁担”从花果山上砍了一些树在村里的一片坟地旁修瓦房。村里的毛三比我稍大一些,从那儿经过,“老扁担”在挑土上墙,喜欢占些口头便宜的他冲着毛三说:“喜毛三,我幺儿,放学啦?”毛三偏头就回了一句:“老扁担,我幺儿,发支烟来给老子!” “老扁担”历来都占惯别人便宜,哪想被一个毛孩子怼了。他丢下扁担、撮箕,冲下来就追着毛三打,我们在后边喊:“老扁担,三尺三,老扁担,三尺三……”“老扁担”几个耳光下去,把毛三鼻血都打出来,在地上翻滚。毛三爹和他族间兄弟闻讯赶来,“老扁担”还不停手,毛三爹抄起“老扁担”丢在墙角的扁担,一顿狂揍,扁担都打断了。

惹上硬茬的“老扁担”也自知理亏,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后,此事也不了了之。

此后,“老扁担”在村里蔫了许多。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我遥望着花果山,像遥望着课本一样充满敬意。

那年秋天后,我开始一个人默默地捧着书本与从花果山脚升起的太阳赛跑,总想赶在太阳落山前攀上花果山顶。

花果山的金黄随着我书本的破旧在迅速衰落下去,野草丛生的果园里,无序的风雨打在苹果树枝上,敲开一朵朵冬天开放的草籽。

又是一个秋天,接到一所中专学校的入学通知书的那天,我一个人静静地攀到花果山顶,向着更加衰老的苹果树林鞠躬,秋天的花果山上缀满我童话般的梦想:一个熟透了的红苹果迎风飘舞!

那个让我吃下10个苹果的男人“老扁担”,在我随风漂流的日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去年冬天我才在花果山的一间茅草房边看见他,这间窄小的屋子里堆满这个老人拾掇来取暖的枯黄苹果树叶。

冬天过去了,在今年秋天的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里,父亲搬出书桌,洗砚磨墨,在宣纸上写着“室雅兰和、宁静致远”之类的行书时,一个乞讨的老人佝偻着腰将黑乎乎的手伸到我们面前,父亲默默地从果篮里拿了几个红彤彤的苹果放在他手里。

看见我的那一瞬间,他一下子就跌坐在地上,像当年弟弟一样啃吃着这几个苹果。

三年前的秋天,花果山上的枯草摇曳着,这个一生手捧苹果奔跑的老人终于走在一长串的送葬队伍前面,静静地奔向花果山的一片墓地,他的身边长满矮壮的苹果树,供奉在老人坟前的一个苹果,因为日浸雨濡,开始腐烂,像一朵盛开的苹果花……

(作者:杨 明   系昭通日报社主任记者)

审核:聂学虎   责任编辑:李丽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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