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昭通·群山|城里的乡愁密码

 2019-07-02 13:29  来源:昭通新闻网

◆李朝德

倘若一百年前,城市和城市之间 的面貌大概还是容易记住和区分的, 比如外国的哥特式建筑与中国的飞 檐斗拱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显而易 见。即便是牵着盲人随意带到不同 地区的街头,放开手让他来猜,估计 他还是能嗅到空气中来自不同城市 的气息和味道,从而分清哪里是纽约 的街头,哪里又是故宫的门口。即便在国内,每座城市都有其本身的样子和气质, “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 花格窗”,南方的秀丽灵巧与北方的 庄重浑厚断然不会混为一体。

城市的面貌不清,也就是近些年的事情。一样的楼房街道,千篇一律 的城市格局,都是一样的高楼大厦, 一样的车水马龙,甚至连人的穿着打 扮都如出一辙,用不了多长时间,头 脑里定然是一片混沌,世界一片模 糊,分不清哪里是哪里,就像你从没有去过或者你去的时候,有人故意放 置一块毛玻璃让你隔着看似的。

到过几个城市与到过一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城市没有个性与特点,记不住 也大可不必烦恼,这与记忆消退或 老年痴呆没有任何关系,用不着捶 胸自责。现代化带来的不止城市面 貌模糊不清,不用说人的穿着打扮, 就连人物的表情也如一个模子刻出 来,大多数人都是一副行色匆匆、表 情麻木、拒人千里的样子,即便你在 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闹市,你不熟 悉,没有过往的牵绊,就不会有亲切 得想要抓住的东西,无出处也无去 处。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那 种孤独与古代的“千山鸟飞绝,万径 人踪灭”独钓寒江之上的蓑笠翁并 无二致。

城市的面貌和表情消失后,后来 我们又通过记住城市的符号去记住 一座城市,如由埃菲尔铁塔想到巴 黎,自由女神像想起纽约,看见故宫 联想到北京,望见东方明珠感受到扑 面而来的上海大都市气息,站在金马 碧鸡坊下眼前竟会浮现出整个昆明 的沧桑过往。

当然,对一座城市有更深的记 忆,能最终把没有任何生命的城市镶 嵌在个人的生命体验里,不仅仅在于 它的面貌和符号,也不在于这座城市 如何壮阔华丽,而在于这座城市是否 与你的生活和生命发生联系。

只有当一座城市、一个地方与个 人的成长经历和生命体验紧密相连, 这座城市也才真正有了思念和回味 的源头。很多时候,我们到外地旅 游,惊叹与赞誉的只不过是风景本 身,风景是风景,游客是游客,两者之 间隔着天遥地远的距离。而如果这 个地方是你从小长大、读书求学、恋 爱工作过的地方,那完全是另外一种 感觉,即便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土堆,你却愿意坐在上面遥想往事,会 觉得这座小土堆上的每一块砂砾都 是亲切无比的。

“爱上一个人,恋上一座城”,城 市有了记忆的内容,这座城市也就如 楔子一样楔进了你的头脑,一切的思 念和牵挂也就有了来头、有了归路。

我恋上曲靖这座城,倒不是因为 恋上谁。而是因为我就是曲靖人,这 种天然的、必然的联系是无法改变 的。曲靖市现有麒麟和沾益两个区, 沾益撤县设区时间不长,在此之前, 沾益是县,曲靖市的所在地是麒麟 区。长期以来,总感觉县是乡下,只 有区里的人才是城里人。

我真正踏入曲靖城区是 1994 年。曲靖还没撤地设市建区,由于交 通不便,曲靖是我们这些乡下孩子一 直向往的大城市。我至今记得在 1991年小学毕业时,学校还专门组 织毕业班的学生坐火车到曲靖城开 阔眼界,专门游览曲靖市。多年过去,街上的其他景物已经记不得,但 麒麟公园正门的高大与雄伟,园内古 色古香的亭台与楼榭,市中心高高耸 立的骑在马背上弯弓搭箭的阿黑和 阿诗玛等雕塑却让我印象深刻。还 记得,我们几个同学凑钱买了一个西 瓜,在街心花园麒麟仙子雕塑下边分 食西瓜边等车,那种狠吃的样子像是 恨不得把整个城市吞进肚里带回乡 村去。

麒麟仙子宝瓶里的水喷涌而出, 一群少年叽叽喳喳,那样的情景让我 对这座壮阔美丽的城市向往不已。 老师也是农村人,对我们的教育也从 乡村和城市说起。他指着街心花园 麒麟仙子宝瓶里哗哗喷涌的泉水,教 育我们一定要好好读书,争取脱离农 村进入城市。那感觉就像古代义勇 军领袖遥指富丽堂皇的京城,动员摩 拳擦掌的农民军,有很强的鼓动和宣 传效应。

直到1994年,我从老家的乡村 学校考入曲靖市上高中,这才真正 走近这座城市。我进的是市里一所 普通高中,但在当年,从乡村考入市 里上学,难度比今天考上大学本科 还难。

当年曲靖市一中和今天一样已 经名满天下,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毫 无疑问那是曲靖最好的学校,大家都 以考入曲靖一中为荣。当地人都说, 考入曲靖一中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跨 入大学校门或者半个屁股已经坐在 大学的凳子上了,曲靖市一中成了一 个神话和奇迹,一旦进入曲靖市一 中,感觉就像小马拴在大树上一样的 稳当。说来惭愧,在这方面,我没有 给家庭长脸。我外公曾是曲靖市一 中的学生,那时学校的名称还叫省立 曲靖中学,他说: “印象最深的是校长 谢显琳穿着大衣、握着毛笔、站立在花格木窗后写字的样子。”可惜外公 没有读到毕业就离开了学校。当年, 我还特地去曲靖市一中参观,一是向 前辈致敬,二是看看这所学校到底牛 在哪里?我没有看见花格木窗后的 老校长,只看见了在花台边草地上无 处不在用功读书的学子,那天我也见 到了一块高大的碑竖立在一个木亭 子里,学生在亭子里或躺或坐,有些 干脆就靠着石碑读书。后来我才知 道那就是名闻天下的“爨宝子碑”, 那时文物保护意识还不强,并没有 用玻璃密封隔离,参观的人可以伸 手就摸到碑上那些千年前漂亮的文 字。当然,也可以带着布包,拿着墨 与纸按在石碑上直接拓片。再后来 才知道, “爨宝子碑”被康有为誉为 “正书古石第一”。近现代李根源称 它是: “下笔刚健如铁,姿媚如神 女”。这些拓片,在今天已然成为宝 贝。可惜我当年根本不认识这是大 名鼎鼎的“爨宝子碑”,只是走累了 靠在碑下纳凉休息,连触摸字体都 没有,更不用说带着布包去拓片了。

没有考入曲靖市一中,意味着如 果高考落榜,三年以后还得离开城市 回到农村。所以,高中三年来一直感 觉整个屁股都还在大学校门外,总有 冷飕飕的风在吹,急迫紧张下只有加 倍努力,好让那失魂落魄的屁股一点 点挪向大学的方向。

因为年轻,屁股再冷飕飕也不会 阻碍年少狂热的脚步,城市有无穷的 魅力吸引着我们在空闲时到处游 走。那时的曲靖市并不大,就那么简 单的几条街道,只要记住了麒麟花园 和阿诗玛的位置,也就记住了整个曲 靖,无论多远,无论在任何地方总可 以找到回去的路。最多不过两个月, 我们就把城区“摸”得像在自己的村 子一样熟悉了。

无比幸运的是,在那个交通不 便的年代,我却可以坐火车从曲靖 直达村里。后来与滇东北其他朋 友,特别是与会泽、昭通一带的朋友 说起我们村里有火车站,他们都无 比惊异和羡慕。

村里的那趟火车早上到城市,晚 上回故乡。那是一趟曲靖到喜鹊乐 的火车,绿色的蚂蚱头柴油机车,吭 吭地走得并不快,无论大小,见站就 停,恰好中途停留的一个小站就在村 里。有时候我们买票,但大多时候不 买票,顺着铁路走很远进入火车站, 直接上车就行,就像自己家开的火 车,坐上就走。这是连接铁路沿线各 村镇的短途列车,挑着担子、背着箩 筐卖水果、鸡蛋、各种土杂的人都搭 这趟车,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当年也 没超载超限这种说法,能挤上多少就 放多少人上去,有座位没有座位全凭 自己去找,实在上不去,就从车窗里 翻爬进去也没有人管,中途也没有人查票。因为大多数时候想查也查不 了,车里挤得水泄不通,乘务员根本 无法走动。

我就这样自由地游走在城市和 乡村之间。在学习之余,慢慢熟悉 起这座城市,整个人也变得轻松起 来,不再陌生和害怕,周末也不再急 着回家。

曲靖的西门老街就是留下我太 多记忆的地方。西门街是条清末民 初的老街,底层商铺,上面住人,微微 歪斜的土墙,油漆斑驳的木头柱子和 板壁,被岁月染得漆黑的瓦片,踩着 会咯吱咯吱响的木板楼,老得与周围 的热闹与繁华格格不入,仿佛不属于 这座城市,也不属于这个时代。

西门街虽然破旧却热闹非凡,充 满尘世的烟火。卖菜、卖药、卖各种 小吃、卖真假文物、卖古董字画、卖各 种生活用品的人,足以让这条街道吸 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

我同学的父亲在这条街上开了 个米店,我这同学老家在离曲靖市六 七公里的沿江乡,空闲就在西门街卖 米,农忙时关门回家,属于半农半商 的性质。房子是租来的,后面住人, 门口街道上摆摊卖米,生意时好时 坏,日子过得不急不躁。他父亲有事 回家,同学就叫我们去帮忙卖米,有 时晚上睡在米店看店,一来二去,我 们也就成了米店的“伙计”,甚至连老 街上的街坊四邻都认识我们。我们 也乐在其中,觉得卖米比读书上学有 趣得多,特别是他父亲不在店里,我 这同学一下升格成“少掌柜”,那日子 别提有多滋润、多自在了。

周末不回家也不在学校,五六个 同学就挤住在米店里,一抹阳光爬上 瓦头,清晨醒来,我们会把各种价格 的米从老旧狭窄长长的巷道抬到街 上摆好,用瓦砾把地面垫水平支好磅 秤,就开始了一天的生意。我们往往 是两个人坐在街上守摊,一个负责招 呼客人,另外一个负责舀米、过秤、算 账、收钱,然后把卖掉几斤米、单价和 总额整理好记在账本上。另外的人 呢,也不能闲着吃白饭,负责买菜、生 火、做饭,忙得不亦乐乎。在不做饭 的时候,负责轮流守摊卖米,轮换下 来的人要么在附近闲逛,要么就在铺 子里米堆旁呼呼大睡。

不图锅巴吃,不在锅边转。在我 这同学授权下,我们也偷偷做起了阴 阳账,明明是两元三角钱卖出去的 米,我们在给他爹的账本上工整地写 上两元两角五分。剩下的五分钱哪 里去了,当然是成了我们的活动经 费。别小看这五分钱的收益,遇到生 意好的时候,活动经费就会比较充 足,晚上吃肉、喝酒、看录像,当锅里 炒菜滋啦滋啦的声音传出好远的时 候,街坊邻居都知道我们在“打牙祭” 了。有时候饭也懒得做,在街头花江狗肉店或者街尾的大富贵饭店大吃 大喝,这说明我们那段时间根本就不 差钱,可以使劲地花。所以我们卖米 动力十足,即便中午太阳把我们炙烤 得口干舌燥,晒得面红耳赤也绝不退 缩。如有顾客,我们会无比热情地向 他介绍不同价格不同档次的米,为了 熟练掌握这项业务,我们把每种米的 特点和价格背得比英语单词还熟悉。

大多时候,每斤可以赚上两角左 右,我们可以得到五分钱,我们热情高涨使得销售量总是很不错。他父 亲对于我们很满意,很多时候即便家 里不忙,在周末只要交代一声,就骑 上自行车回老家了,留下欢天喜地的 我们在西门老街狂欢。

狗肚子里藏不住酥油,我们在西 门老街吃得油光满面。有次吃完大 餐后被班主任逮了个正着,班主任看 到我们傍晚七点都还慢悠悠地从西 门街往学校方向走,把单车突然停在 我们边上,跳下来问: “你几个又赴宴 去了?”班主任的突然出现,惊得我们 油亮的嘴说不出话来。还没有等我 们回答,班主任说: “还不赶紧上晚自 习?”每人屁股上赏我们一脚后,跳上 自行车走了,被我们屁股擦得油光程 亮的皮鞋在自行车脚踏板上闪着落 日的余辉。

惊魂未定的我们,偷偷摸回宿 舍拿课本去上晚自习。祸不单行, 在酒精的作用下,满面的红光和热 烘烘的酒气出卖了我们,迎面走来 梳着大背头、说话声音如炸雷的教 导主任。我们缩着脖子尽量往墙根 走,就在我们都以为要安全走过的 那一刹那,教导主任头也不回突然 炸雷一声: “站住!喝酒了没?”我们 简直肝胆欲裂,无处逃生,心虚怯懦 地回答: “没有。”教导主任一声冷 笑: “还能骗老子?你们喝的不单是 酒,而且还是五十五度的包谷酒!” 教导主任转过身来,我们才看见他 的脸比我们的还红,鼻子仿佛在酒 缸里糟过。又一声: “学生不能喝 酒,下不为例,去啦!”我们如获大 赦,狼奔豕突而去。

高中毕业后,离开了曲靖城。随 着城市化进程及现代化的改造,城市 扩张再扩张,大到虚妄无边。

有时回故乡,独自走在街头, 夜晚的街灯流光溢彩,却没有一盏 曾经照亮过我,素不相识的行道树 迎面而来,抬头望望,相对无语,曾 经熟悉的城市变得恍若隔世。一 切都变了模样,故乡仿佛成了他 乡,唯一熟悉和温暖心灵的只有阿 诗玛、麒麟雕塑、西门老街这些城 市的旧景旧屋,只有看见这些,城 市的繁华才不虚妄,游子的内心才 终有归路,在行走中才真正触摸到 了这座城市的温度,也才确认自己 真正回到了故乡。

作者简介 李朝德 男,1977年9月生,云南省曲靖市沾益区人,现就职于云南省作家协会。在《中国作家》《文学报》《文 艺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边疆文学》《文艺评论》等刊物发表过评论、小说、散文多篇。 出版有长篇报告文学《生命的乐章》《乌蒙长歌》。

审核:聂学虎   责任编辑:李丽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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