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倒下的方向

 2019-04-03 10:22  来源:昭通新闻网

◆李朝德

从明天起 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 劈柴 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 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 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

的名字

陌生人 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也愿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海子《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这首众所熟知的诗写于1989年1月13日,这是海子留给这世界最美好的祝愿。两个月之后,带着对世间万物的眷恋与关怀,带着对生命的崇高与激动,海子自己选择了一条背向大海,春不暖花不开的道路。

海子是孤独而痛苦的,临走之时,却不忘记为整个世界,为每个人都写下祝福话语。

1989年,上小学的我是不知道有海子这么一个人的。记忆中,那个年代是一个热闹的年代,广播里天天放着“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那时,街上到处可以见时髦的青年穿着喇叭裤,提着录音机在疯狂地扭着迪斯科。

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说,20世纪80年代是最值得怀念的一个年代。所以,海子留在了那个年代,而不愿意跨入20世纪90年代。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1989年3月26日下午,一个相貌普通的青年安静地在枕木上走来走去,大地空旷无人,风“呼呼”吹过。而后,他怀抱着《圣经》静静地躺在山海关至龙家营之间的一段火车慢行道上,如一根麦秆贴在地面。

海子死后,被发现时旁边有一张纸和一个橘子 ,上面写着:“我叫查海生,是北京大学政法系的教师,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在他的身上是打开的《圣经》。旁边还有三本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

海子,原名查海生,安徽查湾人,1964年3月出生。1979年15岁就考入北大法律系,毕业后分配至中国政法大学任教。在以后的1983年秋季到1989年春天5年多时间里,在幽暗的小屋里,矮身板、头发凌乱的海子写下了《土地》《大扎撒》《太阳》《弑》《天堂弥赛亚》等一系列作品。

海子绝对是个天才。对于天才诗人的海子来说,诗歌就是其燃烧的生命,海子的写作就是在燃烧青春激情,海子的一生,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可惜的是,海子离太阳太近,以至于太炽热,最终烧毁了他自己。他一个人在山海关那一段铁路上独自徘徊,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想些什么,当他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铁轨上,那一刻他心中的上帝可能真的已经死了。

他一生热爱梵高,并亲切地称其为瘦哥哥。他们的性格和经历是何等的相似,都孤独一生,与社会格格不入。都拒绝再活下去,一个把枪口对准自己,一个将头颅迎向火车。就连死后的情形也是一样的,与在世时冷冷清清、寂寥落寞相比,死后倒是热闹了不少。

难道艺术一定要用死来诠释?一定要用生命来注解?

直到今天,我还是无法明白海子为什么要选择铁轨,为什么是冰冷而笨重的火车。

没有人知道海子自杀的原因,在海子离世30周年之际,作为物理意义生命个体的海子早已离我们远去,探讨诗人自杀原因已经毫无意义。海子死后,他的朋友西川写过一篇名为《怀念》的文章,那篇文章是这样开头的:“诗人海子的死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将越来越清楚地看到,1989年3月26日的黄昏,我们失去了一位多么珍贵的朋友。”

海子以他的死献祭诗,可他的死并没有让人越来越清楚,糊涂与混沌依旧。在海子死后的这30年里,人们把沉重和崇高像磨盘一样卸在身后,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没有诗歌反而活得轻松愉快,又会有多少双“越来越清楚”的眼睛呢?在这个诗歌泛滥、诗人与伪诗人混淆的年代,有几个纯粹的诗人把诗歌当成自己的生命呢?在这个浮躁喧嚣的尘世,“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多少人静下心来读诗呢?

即便在海子的母校,年轻的00后,又有多少人知道30多年前,一个15岁相貌普通衣着简朴的农家孩子背着村里人做的旧木箱也在这里生活和学习过。30年前他是孤独的,30年后,这种孤独依然如斯,可能只有写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诗人陈子昂能与之心灵相通,也只有在真正的诗人心中,孤独能超越时光的阻隔相逢、相知。

曾经有人说过,海子的血,是溅在大地上的最后一行诗。海子的死必将成为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

悲观如我辈,20世纪80年代的话不幸言中了今天的现实,海子的确是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较之20世纪80年代末,今天诗人处境更加艰难,“诗人只应唐宋有,商品社会几时闻?”在这个时代,诗人的四处碰壁、困顿无路,冥冥之中,早已有了定数。

诗的命运如此,诗人被推到了嘲讽和怀疑的审判台。诗人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是坚守还是放弃?这相当于与哈姆雷特式的拷问: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

当今社会,没有童话,也没有诗歌。

这是铁的事实。

他把自己放倒,把自己交给月亮。

海子以他的死去证明诗。


作为诗人的海子,内心有团火在燃烧,在他的理想中,爱情、诗歌、生活、事业如向日花瓣迎着金灿灿的太阳开放。

海子,像孩子一样天真纯洁,赤脚在大地上奔腾跳跃,拥抱太阳,拥抱麦浪。

可惜的是,诗人总是不谙世事,与世界总是隔着一层,悲天悯人、多愁善感,精神的弦总是紧绷着。诗人的脆弱敏感,如一件婉约剔透的瓷器,风吹草动,撩拨着他们敏感的神经,而这个社会没有诗人庇荫的地方。

诗换不来黄金宴上的一勺汤,没有颜如玉也无黄金屋。

独面人生的惨淡,世态的苍凉,独自品味人情的冷暖。

也许,每个喜欢文字的人都有一种孤独的天性,尤其是介于天才与疯子的诗人,海子不例外,顾城不例外,戈麦也不例外。10多年前云南诗人余地还是没能跳出这个怪圈,余地的妻子说:“他这人就这样,心里有什么不愉快,都不和别人说。”孤独不可言说,可以说出来也就不是孤独了。可以说,是孤独成就一个作家或者诗人的灵性的文字,也是这些灵性的文字深化着诗人的孤独和折磨着他们的生活。

可怜而又可爱的海子一直生活在自己构筑的理想世界中,他一直不能从自我幻想、诗歌的沉溺中走出,一直认不清楚现实与理想、生活与诗歌的界限和差距。在诗歌中,海子是孤独的“王”,独立特行,他脱离现实,回避世俗。难怪乎执批判意见的人认为,“海子没有半点成人的思维”“海子诗歌具有某些青春期的特质,比如喜好幻想、崇拜远方、充满激情、理想主义、不切实际、单纯、偏执、极端等。”

云南著名诗人于坚也这样说:“他的诗歌没有具体的在场。”但这并不妨碍读者对他诗歌的热爱,我也并不认同“年轻一代的读者对他趋之若鹜,从一方面讲是读者不够成熟的原因”这一论断。

诗歌之所以成为诗歌,就是激情飞扬、剑走偏锋甚至走火入魔,更有怒发冲冠、愤世嫉俗、嬉笑怒骂、拔刀斫地、不可一世之慨,况且那是一个“以梦为马”的时代。我想海子的诗歌之所以有那么广泛的读者群,并不仅仅因为其诗歌的外在张扬、青春的激情燃烧契合了年轻一代内心的烦躁、冲动、幻想以及如海水般淡淡的忧伤,就是对于成人来说,他诗歌中那种不可言说的孤独、对生命本真的体验也足可拨动被世俗尘蔽的心弦。

是人,就没有不想飞的!现实生活中没有诗人可去的地方,也没有他们言说的地方,他们内心渴望飞翔!

也许,不单是诗人想飞翔,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骄傲孤独敏感,沉重的皮囊承载不下高贵的灵魂,谁都渴望飞翔,让生命自由去流浪。海子的诗歌中我们可以找到飞翔流浪之地,比如充满诗意,纯洁美好的草原、金灿灿的太阳、一望无际的麦浪。

同样是诗人的西川说:“每一个诵读过他的诗篇的人,都能从他身上嗅到四季的轮转、风吹的方向和麦子的成长。”这些感受,谁都会喜欢,是没有年龄和性别界限的。这应该就是海子诗歌最吸引人的地方,这也是海子诗歌给人最温暖和最感动的地方。

这位天才的诗人曾经是如此地珍视生命、热爱生活。他的诗歌中,生活是美好的,他在诗中写到: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一层层白云覆盖着/我踩在青草上/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扑打面颊/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海子的笔下有灿灿的麦地,灿烂的太阳,热烈金黄的向日葵。却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喜欢这么温暖而美好事物的人居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多次在诗歌中写到麦子,麦子对于海子正如梵高对于向日葵,他们都窥见麦子、向日葵与生命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再没有比这更美的诗句了,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忧伤的麦子了: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归还一个陌不相识的人/我寂寞地等/我阴沉地等 二月的雪/二月的雨/泉水白白流淌/花朵为谁开放/永远是这样美丽负伤的麦子/吐着芳香/站在山岗上……

此外他还多次写到家乡、月亮、泥土。海子的诗是唯美的,哀伤的,容不下一点世俗尘埃,但正是他对大地、对生活、对爱情的纯真与无限狂热毁了他自己。


自古以来,真正的诗人都在与内心进行抗争,理想高高在上飞翔,现实在世俗中笨重爬行。这种抗争到最后的结局,可能只是一个结果,就是绝望。

诗人对于诗歌的热爱,对于生活的期望是多么的深切,可现实能给他带来什么呢?浮华尘世,苍凉人生,恐怕谁也不会在乎你写了什么?谁也不在乎你在想什么?诗人痛苦有谁能懂呢?

当诗歌也背叛了诗人,诗人能逃亡哪里呢?对自己绝望,对现实绝望。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带来慰藉了,诗歌也不能。不能化解,不能从绝望中逃离,那就只有以肉体消融达到精神上缥缈一致!对诗的绝望,对生活的绝望,海子、顾城、余地等诗人闻到空气中丝丝的血腥味,听到死亡的声音在炸响。

一个又一个诗人弃我们而去,一个网友说:莫非诗人要用死才可以唤起人们重视?

其实这位网友也太乐观了,即便是死了,也不能唤起人们的重视。

据海子的朋友说,“海子胸无城府,世事观念淡薄。海子只是一个一心一意写诗而少有其他杂念的人。”苇岸在《诗人是世界之光》里写道:“海子涉世简单、阅读渊博,像海水一样单纯而深厚。”他的好朋友骆一禾在海子过世后一年为其长诗集《土地》写序时有这样的叙述“海子生前的最后几年住在昌平,他的生活概括地说是一个赤子不谙世事的傻日子,他惟独能够知道在昌平哪一家打字复印店最便宜,可以花最少的钱打印诗集,这就是他的一门心思。”

不谙世事的海子,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西川描述中的海子在北京的最后居所洁净如坟墓。房间里没有电器。海子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之中写作,他把收入的大部分寄给父母购买种子、化肥、农药以及供三个弟弟上学。

孤独的海子,没有生活在现实的社会中,美好的事物永远属于诗歌,现实中的海子永远痛苦,有时候他甚至混淆了生活、爱情与诗歌的关系,现实的痛苦和诗歌的美好混为一体落在海子身上,他肩上的担子和心理的压力越来越大。我想,那一刻,他一定有着和耶酥受难相同的感受,也一定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孤独痛苦的海子,留给我们的却是那样美好而又温馨的诗。他在诗中写到他的姐姐: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他在诗中又写到他的妹妹:芦花丛中/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我妹妹叫芦花 我妹妹很美丽。

可是现实中,海子比我们还贫穷比我们还一无所有,他只有三个弟弟,既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但他的诗歌却为我们营造了一个成熟的姐姐和纯洁的妹妹。这样的诗句,对于读者是温馨的,但对于海子来说,这种温馨却是凉入骨髓。

海子的爱是激越之爱像洪水爆发,他发起疯来一封情书可以写到两万字以上。他一生爱过四个女人,但每爱一次,结果都是一场受难。他是那么地渴望爱情:北方/拉着你的手/手/摘下手套/她们就是两盏小灯/我的肩膀/是两座旧房子/容纳了那么多/甚至容纳过夜晚/你的手 在他上面/把他们照亮。

海子的性格极端封闭,造成了内心的极大孤独,孤独的性格成就了寂寞和冷清的文字,面对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痴迷于幻想、诗歌、乌托邦社会的海子找谁去言说呢?他把所有的理想,所有炽热的爱都放到了诗歌中,他没有新娘,却想象出一个新娘: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和以后许许多多日子/许许多多告別/被你照耀/今天/我什么也不说……让別人去说/让遥远的江上船夫去说/过完了这个月/我们打开门/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

海子的爱是纯粹的,更是幽静和沉默如石的,他把自己的孤独、冷清和寂寞如深深的果埋在了地下,变成了对幸福快乐的人生、明媚的爱情良好祝愿和催促。他的心灵史就是对美好质朴生活的经验探求,这是人类最普遍的价值,读起来美好而哀伤。

这就是海子留给我们的最值得怀念的东西,心中总有理想的光芒闪耀、总有无边无尽的爱在弥漫,也总是把祝福留给他每一个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期待别人的生活、爱情、事业在未来的日子里春暖花开,即便自己的日子早已冰天雪地。

他却把自己悲壮地放倒,如放倒一地金灿灿的麦子。

如果他也能像爱别人一样爱自己,那该多好!

作者简介:李朝德,1977 年 9 月生,云南省曲靖市沾益县人,现在云南省作家协会工作。在《中国作家》《文学报》《文艺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边疆文学》《文艺评论》等报刊发表过评论、小说、散文多篇。出版有长篇报告文学《生命的乐章》《乌蒙长歌》。

审核:彭念敏   责任编辑:李梦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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