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盲往事

 2019-03-29 09:54  来源:昭通新闻网


◆陈思文

孩提时,为了提高我们的学习兴趣,增强我们的学习自信,大人便给我们讲了一个文盲自己将自己送去当壮丁的故事。

旧中国一盘散沙,军阀各自为政,拥兵自重,争战不休,老百姓都极怕去当兵。国民党就作出了一项规定,每家每户有男丁者,必“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以充兵员。各地也都给下辖县、区、保、甲分派名额。强行被抽之青壮年不愿当军阀混战的炮灰,往往在被押送至部队的途中,伺机脱逃,部队编制总不满员。军阀们也就不管“三丁五丁”之规,见青壮年就抓,搞得人心惶惶,青壮年白天都不敢出门。

昭通有一保长,县里分派给他的壮丁指标还差一员,眼看限期将至,如不按时完成,必受重罚,百般无奈,他打起了身边随从的主意。

一日,他书信一封,也不封口,把一随从叫到身边:“速将此信送到县衙,亲交县长。快去快回,必有重赏!”那随从满脸堆笑,双手接过信札,心里美滋滋的,猜想着这重赏不知将会是何物。一路小跑到县衙,躬身呈上信札,县太爷抽出信笺一阅,便高呼,来人!送信人心下暗喜,这封信肯定有重要信息,县太爷可能又要赏他了。不料,县太爷喝道:“将此人拿下,送交兵营!”原来,信上写的是,来人系补缺兵员。保长欺他是个“睁眼瞎”,定不晓信中所书何言,更不识保长使的这自卖自身的诡计。

幼小的我,十分同情和可怜这个随从,不识字就会吃“哑巴亏”,不识字就要遭人愚弄、欺负!

我上小学时,老师出于与我父母同样的目的,也给我们讲了个不会用标点符号而事与愿违的故事。

一小巷某居民的墙根,常有人在那里随意大小便,弄得他家一开门就会恶心。他决定在墙上写几个字,提醒路人讲究卫生。便提笔在墙上写下“行人等不得,在此大小便”10个大字。

谁料,此标语一出,他家墙根处的大小便反而比以前更多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后经友人一点拨,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把逗号打错了位置!

我入学时,正值“大跃进”运动期间,伴随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昭通开展了一场“全民扫盲运动”。

为什么要提“全民扫盲”?新中国建立初期,国民十有八九是文盲,直到20世纪60年代后期,国民都还有近半数的人是文盲。即使参加工作的人群,也还有不少文盲。“文化大革命”时期,昭阳区一个山区乡(时称公社)的一名干部,到乡机关所在地附近山坡捡菌子,忽然,幽静的山林里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令人毛骨悚然。循声望去,见一男子睡在一棵松树下,双手抱头,失声痛哭,树枝上垂挂下一条绳索。他想,不好!此人想寻短见!忙跑过去劝慰他。当那人一抬头,他立即认出,此人是该公社的党委书记。原来,造反派勒令这名党委书记,在今天傍晚六点前必须写出一份不少于1000字的认罪书,否则,就要“砸烂他的狗头”。书记任职前那些年,参加过扫盲学习,但他读的是“白眼书”,只会读不会写。现在要写了,而且是不少于1000字!书记真是饿老鹰翻转身来飞——抓天无路了!眼看离六点钟只有两个多钟头,他想,不如一死,一了百了!可刚挂上绳索,又不甘心,革命了10多年,好不容易熬到现在这个位置,难道就这么让造反派轻轻松松革了自己的命?忍不住老泪纵横,大放悲声!

这位干部发了恻隐之心,承诺替书记在造反派规定的时限内写好认罪书,这才避免了一场悲剧的发生。

“全民扫盲”就是人人参与。不识字的人,要无条件地学,识字的人要无条件地教。一时间,全社会掀起了一股轰轰烈烈学文化的热潮。不识字的人,白天劳动,晚上上夜校学习;识字的人,白天上班,晚上到夜校上课。我父母是高、初中毕业生,父亲就得无条件到夜校去上课。晚饭后,天未黑时,父亲就忙活着找出煤石灯,加满煤石,提着它去上夜校。

父亲去的夜校在云兴街,要从一个铁匠铺里穿过。“大跃进”时期,人们的工作热情空前高涨,铁匠铺里的师傅们,白天晚上都得忙着打制斧头、镰刀、板锄之类的农具。但是,不管有多忙,“生产”“扫盲”是两不误的。那晚,我随父亲去夜校,就见铁匠铺里劳动、学习热火朝天。

清一色的打铁的炉子分列两排,风箱一字排开,炉火烧得发白,工场一片光明。师傅们把国家统一印制发放的扫盲识字课本摊开,放在风箱上,由一个识字的人教他们朗读课文。

师傅们一拉动风箱,就发出一阵阵“听嗵听嗵”的沉闷声响,十几个风箱一齐拉动,满铁匠铺就奏响了一曲“听嗵”交响乐。师傅们和着这铿锵的旋律,有节有拍,齐整地高声朗读起来:“总路线,是明灯,到处一片欢呼声,照得瞎子睁了眼,照得哑巴开了声!”

我们小学生也加入了这场扫盲运动。每到课余时间,学校就组织我们系上红领巾,打着小红旗,分成若干小组,分别站在诸如辕门口、陡街、西街交叉路口等行人较多的地段。俨然像抗日战争时期,小八路拄着红缨枪,站立村口查路条一样。见到行人,就拉他过来,念一段扫盲识字课本上的文字。如有他不认识的字,就一定要教他学,直到他会读、会写这个字为止。

那时,昭通人口并不多。再加之大炼钢铁、兴修水利,人们日夜加班,街上行人稀少。上街的人,大多是办事路过的。有的行人,工作就在附近,上下班都要经过这些路口。在此路口被小学生拦下,念一段扫盲识字课本,在彼路口又被拦下了,颇觉麻烦。心生一计,便到挑水巷旧货摊上,买两只不论能否写出字来的破旧钢笔,别在上衣口袋上。学生们一见此人胸别两三支钢笔,定是有学问之人,也就不再拦他。

老师告诉我们,一个人,只要掌握1000个左右的常用字,基本上就能念得下报纸上的大多数文章了。所以,“大跃进”时期的扫盲目标,基本定在每人至少要认识1000个左右的常用字。

一般能识1000个以上的常用字,在日常生活中是够用了。但对于有抱负、有理想、有志向的人来说,他们的追求就远不止这些。

我有个表弟,“文革”后期刚读完小学三年级,因为家庭经济困难而辍学,16岁便参加了工作。在昆明锻压机床厂上班时,工人们常常要用到什么“游标卡尺”“内外测千分尺”“内外圆柱面”等工具、术语。蹉跎岁月中完成学业的小学三年级实际水准,如同掺了水的白酒,寡淡无味。表弟感受到了工作的压力,下决心一定要把文化补起来。他通过各种渠道,找来了小学一年级至六年级的课本,下班就抱着啃。别人晚上打牌、喝酒、逛街、看电影,他则在宿舍里做功课。10点钟以后,他怕影响别人休息,就到宿舍外路灯下看书。不到半年,他就补完了小学全部课程,便又开始向初、高中课程进军。

20世纪70年代,小学课本上弄不懂、弄不明白的内容,他还可以请教身旁的师傅或工友。初、高中课程的绝大多数内容,师傅或工友们也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工余时间,表弟就跑到工厂子弟学校,趴在教室窗台上听老师讲解,风雨无阻。时间一长,他坚毅的求学精神打动了授课老师,老师特意在最后一排给他安排了一个座位,告诉他,随时可以来听课。

不到3年时间,表弟就攻完了初、高中课程。适逢国家恢复高考,表弟考入了昆明师专。但他并不甘心毕业后有一个像样的工作,再成个家,舒舒心心过日子,他的眼光又瞄上了更高的目标。他留校一边任教,一边向硕士、博士高地冲锋!结果如愿以偿。不仅如此,他还掌握了英语、日语两门外语。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云南省的专职外语翻译尚还稀缺,相关部门只要有涉及日语的外事活动,必请他当翻译。他还担任了云南某大学人文学院的院长、博士生导师。

慨叹之余,我想起了毛泽东主席1944年在陕甘宁边区“文教工作者会议”上所作《文化工作中的统一战线》演讲中的一句话:“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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