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 言

朱镛

寒露，秋季的第五个节气，预示盛夏的大火星已西沉，夜晚的星空换了季，冷凉渐渐来到人类身边。每次遇上气温的变化，我就担心起母亲的身体来。怕什么来什么，母亲感到头晕，不得不进医院检查。

我相信，作为病人及家属，很多人都有腹诽，却不得不听命于医生的安排。走进医院，病人把身体的病痛和希望，一并交给医生。医生说：“病很严重！”我当真。医生说：“得住院！”我当真。医生开出了一扎的检查、化验，我得当真。医生说：“血糖太高，用最有效的胰岛素针水，一次到位降下来！”我不敢当真。“如果先用药物，降不下来，最终也得采用胰岛素！为了不必要的过程，最好不要再犹豫！”医生征询着我的意见，我默不作声。医生愈发强烈地恳求着，我还是保持沉默。此时，我发现，我们之间不知何时突然转换了角色，医生更像病人家属，而我则是医生。

我理解着医生想药到病除的好意，感谢着医生用心良苦的忠言，但最后，我还是婉言拒绝了这份关怀，因为我难以预知高效快速带来的后果。接收或者拒绝医生的建议，是我们自己的抉择，最后笑是我们的笑，泪也是我们的泪。

谁都不愿生病，可谁都会生病。病痛不过是生命从远处，给我们不断发出警告。在我们疲于奔命的时候，病痛让我们暂时放下，头脑里追求的物质，手上的活计，安心治疗。医疗技术的飞跃，让我看见，斯文儒雅的医生和冰冷的检查仪器，在医疗上形成了完美结合。各种先进的仪器，细致繁多的检查科目，清晰而准确地透视着人身体的每个部位。医生等待先进仪器列出的标准、数据和结果，威严地叠加在摞起的检查单和病历页中，并开出药方。

饥饿，寒冷，天灾，人祸，母亲以劳动的双手，承受过来了。我们姊妹出生于一个物质贫乏的时代，她把我们拉扯大了。她从父亲的青年，陪他到老，父亲最后变为一堆黄土，她撑过来了。我以为母亲历经了生活的种种磨难，静水流深，必定处变不惊。可是，母亲在接受每一项检查的时候，却变得极度紧张和畏惧。医生越喊放松，母亲越心惊胆战，弄得医生怨气和怒气攀升。以至于最后，害了医生破坏一贯的斯文儒雅。我在想，是不是医生和病人之间，没有了望闻问切，却多了仪器的隔阂？

那一天，我和母亲坐在病床上，就坐着，像木偶人一样，不说话，也不动。窗外飘逝着淅淅沥沥的雨丝，有一种秋味！飘逝的时光，有一种苦味！病房里的来苏水味，和输液管里一滴追一滴掉下的液体，像眼泪，渗透在寂寞的人间。

自从母亲能看见的事物越来越近，记忆就开始越来越遥远。她的耳朵，也听不清一句完整的话。最初，我以为这是老年人的综合衰老！这次贴在母亲身边，母亲能听到的都是一半。她说话的时候，说了半句，就停下了。接着问她刚说过的话，她什么也不知道，保持本能的沉默。沉默过后，有时，她会接着先前的话题，有时，永远忘却。我才发现，母亲的耳聋，是精力已经不能完全集中。说着或者听着，她思维会突然停在某个地方，或者出神远游。再次返回时，已消失于空寂里，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风雨几十年，岁月的沧桑，难以经得起特写镜头。我就是用特写镜头，为母亲拍了一张照，我发现，母亲的脸上，密密麻麻如同医生药方上的符号和字迹，如同天书一般，写就了世间凄苦，岁月沧桑。她一生的精力，汇聚于此，以至于会在某个瞬间，迷失在哪里？是不是为了忘却，走过的凄风苦雨？还是只为找到，一个太阳烘干的温暖角落？小时候，我掉落于水里，抑或从高处摔下被惊吓，母亲就会为我喊魂！我在想，如果人的魂可以跑开，又喊回来，我希望可以用一个器皿来存放，在需要的时候用来补充。

在乡村，人们忌畏疾病，视疾病为黑暗中的小魔鬼。它撞向了谁，就得花钱来喂养。所以，在医院里，母亲最关心的不是她身体的小魔鬼，而是喂养的钱。几年前，母亲因为股骨摔断做了一次置换手术。出院后，她问我医了多少钱，我缩小了十倍告诉她，可她还是失落，每次提起都咂嘴和惋惜。那些花掉的钱，至今也在念叨，在农村够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够一年到头磨出两头猪，够买几年的化肥。可惜了，可惜了！

我和母亲，注定逃不脱谎言的存在。从小到大，和母亲的交流似乎都很困难。小时候，母亲说我不听话。母亲老了，我说母亲不听话。几场秋雨后，在四季分明的昭通，气温突然降得很低。我和母亲说，白天输完液，晚上回去住。母亲坚决不，她说出了钱了，不住里面医院也不退钱，钱就等于白出了。如果不住在里面，母亲觉得划不来。母亲所处的时代，平凡的劳累，被一点一点咬碎的心，生活让她锱铢必较。

秋叶纷飞的时节，落雨就寒，日出而暖。太阳出来的日子，似乎有万能的大怀抱，维持着人世间某种安全感。在医院的几天日子里，随着时间和药物的驱赶，母亲说，身体里的魔鬼不在了，头不晕，手脚灵活，怎么还不出院？我明白，母亲表现出的欣慰和哀愁，是担心着多住一天，就多一天的开支。面对锱铢必较的母亲，为了安心寄宿于医院，我不得不睁着眼睛说瞎话，用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谎言，脸不红心不跳地告诉母亲：我们生活在一个好时代，医疗基本不用我们花钱了。

小时候，妈妈不也是以各种方式哄骗自己的孩子？爱，是不是需要被赞美，也需要被诋毁。所谓美丽的谎言，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