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鹏诗选

 2018-03-05 18:11  来源:昭通新闻网

过百花山

出百花山隧道,迎面撞见

成群的黄蝴蝶。多幸运啊,像经历短暂的黑暗

睁开眼

就看到了心爱之人的脸


“在一天的光景中,

我们浪费了大把的欢愉。”


滇南饮酒记

那晚我们在山中,吃野猪肉

喝橄榄酒,酒至酣处

指着列坐对面的青山,佯狂不逊:

有种,就干了这碗里

白花花的月光

后半夜,我们在屋顶醒来

见到星辰茂盛如雨

从缅甸一直下到了云南。意兴阑珊后

有人裸体走回客栈

我趁着最后一点酒劲,反复拆除

肉身的围墙


在那罕

在一个鳏夫眼里

天蓝得太乏味了,什么都掉不下来


傍晚,短腿的青山从四面八方

向他靠拢

他在一棵茶树下

取出啤酒,邀我同饮


那时候,落日正一点点

沉入背后的垭口。澜沧江面升起的雾

就快要漫过

我们仰起的脖子了



一个人在江边行走


面对流水时

我的羞愧,阴翳般

覆盖身体的沟壑

你看,一个生活里挑不起事端的人

再无勇气,像掷石头一样

纵身,跃入江中

放浪一次



与牛过江


四头牛在江边吃水,我在江边

等一艘去对岸的船。那时,江水缓慢

青山笨拙,对岸来的风

吹着我们,像吹着低微的事物

后来在江上

与四头牛,同舟共济

它们甩着长长的尾巴,温柔地喘息

望向我的眼神

充满仁慈。那时,江水辽阔

我与牛相安无事



澜沧江


第一次见到澜沧江

我像个失落的口渴的人

张大了嘴 却不知所措

想象中浩荡的江水

如一条毛糙的水泥路

在薄霭中

动都不动

我冲到岸边

渡船不动

白花花的芦苇不动

落日不动

沿江而下 只有青山在隘口挪了挪

为流水让出了条道



孤注一掷

澜沧江的流水,一度让我们感到

绝望,在它皱纹的起伏里,

我们仿佛看到

十万吨埋藏的寂静

它两岸枯坐的群山,靠修行

以度终日。在某个隘口,我们突然想

掉头回到旅社,闭紧门窗

用酒灌醉自己


过凤庆县时,我们再无抬头的勇气

3200年的古茶树,高高在上。在它的

云山之巅,万鸟终飞绝

翅羽是看不见的灰

我们,也只是一次孤注一掷的活着



野云心


香蕉林里有风声,仅限于

香蕉林。水底鱼翔,也仅限于

屁股下的鱼塘


在勐阿镇,有一瞬间

我胸无大志。坐在干净的竹筏上

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虚伪:

太阳落山,百鸟归林

于我何干?


一颗怦怦然的野云心,也不过是堆

扶不上墙的烂泥



绝境


像亡命之徒,不断向上的迷雾,逼我们

入绝境。在章朗村,那就停下吧

在这里,空中悬挂雨水,

鸟鸣是件古老的乐器

在这里,我们可以改名换姓,做一个

温善的布朗族人。没有多余的想法了

那就留下吧,

头顶的佛塔是荣耀,它的月光

普照着我们,就像普照着万物

大佛爷在树洞里翻经卷,嘴巴像陶片

他秘密地告诉我们:“冻僵的白象,

正驮满贝叶经书

从深林里回来,嘘,玛哈烘

他正用草木之眼,

照看我们尘世的悲伤。”

我相信这是真的,像一个善良的土著

相信,他们与树木同心

石头有灵。我也是第一次确信,

我的布朗族母亲

就在他们中间,她木头讷脑,

用我听不懂的

语言,同山神、树神、水神、牛马蛇神

沟通,仿佛他们是

从未生分的亲人,这让我心跳加速

亦让我无处可去。

她献给我章朗村一整个夜晚

扑闪不灭的灯火像寓言。

在清晨,我只想

加入祭祀的队伍,绕着祖先的古树,

笨拙地

舞蹈,并视它为全部的信仰



邦东夜行记


上帝合上了他的黑帘布。山林岸然

放出豢养的白雾


此时,我们正怀抱风尘,穿过邦东之夜

世界像眼窟窿,我们像末路之鼠


一万顷浓雾压顶,

更多时候它约等于一声犬吠

加快我们的渺小


脚下是浩阔的澜沧江,

但我们更愿意相信:

执意向南的流水,

这时候不过是一种虚妄的存在


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就哭出声来

路旁那些表情漠然的树木,

他们多像我的亲人


我想抱住他们,就像抱住善良



虚度


雪连着下了三天

此刻,突突的火车正穿行在北方


想到爱情是长久的事

我们就坐下来,对着窗口发呆

虚度茫茫的旅程



唐朝的流放


运送渣土的车队,又从睡梦里

轰隆隆地碾了过去。这一次,我彻底

放弃了反抗

索性翻身起床,对着塔吊上

明晃晃的灯,

接受了这来自一千多年前

唐朝的流放



无脸人的黄昏


人群里,小男孩将揉碎的

泡沫塑料,撒向空中,他指着

白花花的飞屑,兴奋地告诉小女孩:

下雪了,下雪了


我经过那个无脸人的黄昏

因此

而遥远和寒冷



外公


八十三岁了,外公再经不起

更多折腾了。

不小心摔断手臂,他认为

老天爷对他足够宽厚

没要他的命。

但八十三岁了,他不愿刀子

再切开皮肉,不愿钉子穿过骨头

不愿在将死之年

接受一夕苟且的羞辱

在二月的春光里,

他拖着一只残废的手

任由它枯朽



广场上的表演


飞盘划过广场。一条狗

飞奔过去,在飞盘落地之前

跃起

稳稳地叼住猎物


飞盘第二次划过广场

飞盘第三次划过广场

飞盘第四次划过广场……


我看得正起劲,一点都不想

离开广场

我想看这条狗,耗尽

最后一丝力气

看它在空中跃起,失手的收场



在玉案山顶


有一年,一个人爬到玉案山顶

坐在显赫的石头上,第一次看清了

脚下的昆明城

多辽阔啊

那些需要仰望的高楼,忽然间

都可以轻松地指认

但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就像

没落的国王,对着一堆废墟

怎么也找不到山脚的

寓居之所。那时候,大风

正吹动着草木

下山时,沿途没遇见一个

认识的人



赶公交


他当着我的面

将满是石膏粉的衣服 裤子 水靴脱了

露出结实的裸体

我有些尴尬

四下看了看

对着一面洁白如新的墙壁说 辛苦了

他嘿嘿一笑

他解开墙根脚的袋子

取出干净的裤子 将它穿上

取出干净的衣服

在空气里抖了抖

像出席什么仪式一样

隆重地穿上

他穿上鞋子后

顺手将脏衣服 脏裤子 塞进了口袋

将水靴齐整地摆在墙根脚

临走时

他嘿嘿地笑着

给我递了支烟

然后下了楼

远远的我看到他随人群

朝公交车站台的方向走去

那时正是下班高峰期

他的脚步有些慌忙



在从昆明到昭通的高速路上


雨下了一路

有人就在车内昏睡了一路

有人不断拨通电话

向不同的人哭诉一段糟糕的婚姻

眼泪流了一路

她说 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她说 死活都不离婚

看谁耗到最后

高速路上

大客车没有丝毫地放慢速度

没打算停的雨敲击着玻璃

没打算停的眼泪

让她感到真实的棒槌

她哭得更伤心了

她不断变换着电话里的人

像变换着悲伤的形式

哦 她电话里的人

像一出哑剧

始终没出场的表演者



树林里,秘密歌唱的老者


真不该打扰他歌唱的

二环边的小树林是他一个人的音乐厅

他先指挥那棵远一点的树

抱紧黑色的音箱

命令近一点的替他看管好衣服 帽子 电动车

面前最不起眼的这棵

为他摊平歌谱本

剩下的树

像被买通的听众

他要求它们举起头顶飕飕的高架桥

他感到满足

话筒凑在嘴边

一个人远远地对着音箱

像对着万人的广场歌唱

一首接一首地歌唱

穿过树林时

我成了这座孤岛的擅入者

真不该打扰他的

他话筒举在空中

但最后还是客气地

让我在众树木中坐下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我就是一棵

一脸麻木的听众



过勐混


白鹭低头

它的长喙

就深深地插入稻田

它每一次低下头去

优美的脖颈都让我动心

勐混坝子平展 舒阔

白鹭们呼呼往来

翅膀像爆炸的闪电

我还羡慕稻田里

低头吃草的水牛

它一动不动的样子

也让我动了动心


作者简介:

赵家鹏,1987年生于昭通洒渔河畔,现居昆明。诗歌见于《人民文学》《星星》《边疆文学》《中国诗歌》《滇池》等,获第一届复旦大学光华诗歌奖,参加第五届人民文学“新浪潮”诗会。

审核:   责任编辑:聂孝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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