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或独白

 2018-01-15 10:04  来源:昭通新闻网

若干年前,我在《云南日报》“花潮”副刊上发表了一首诗,题为《梯田,云南大地上的诗篇》。那时,我在社会底层“劳作”。我说的“劳作”是务工或打工之别称。“发表”在那时是一桩激动人心的事情。稿费,它管着一个人的房租、水电、恋爱资费等生活中的俗务。那一年我清醒地记得,我破天荒没有激动,平静如道旁的一棵榕树,或高山深涧里的一瓢清泉。是合乎常理,我知道我已经是奔三的人了,激动是没用的。所以这首诗就遭我冷淡、遗弃、懈怠。这也是合乎常情的,我不是要巴望所有人都喜欢读诗,所有人都知道我在鼓捣诗。这是不现实的,也是不正常的。我继续穿行于云南边地的大街小巷、各色人等的面孔之间——忙于生计,这像梯田一样的实在、素朴、无欺。父母曾说,梯田在,衣食温饱在。金筷银筷不如翻田地土块。年少时无力理解,奔三的时候,醒悟了。

梯田。它终要回到我的内心和意念里。

2007年,我以一个民间诗歌写作者的身份,驻校到思茅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成为一个领着薪水的职业诗人。在我的写作课上,我认识了来自红河州元阳县一位叫田珊的女生,一个文学青年,轻巧、灵动,诗一般的年龄与梦想。她的剪贴本上,有我的这首梯田诗。她读高中时从《云南日报》上剪下来保存了起来。这位女孩,她就在红河的哈尼梯田间长大、劳作、上学,带着对梯田的依恋来到普洱边地。她说,她真是不小心就考到了思茅师专,到了我所驻校任教的这所边疆大学。

我和她偶然巧遇,她再次让哈尼梯田回到我的意念里。

而这位女孩,梯田是她命运的出发地,如同我逃匿的出发地。

一首关于“梯田”意象的诗怎会走进我的视野?我得想想我的童年,那些在梯田间穿梭的时光。

在我的故乡,除了天空的空阔,就是大山的伟岸,低头抬头间,大山的形象填满人们的视野。每一个老人心里都装满了关于大山的故事,神秘、优美、绵缠。让听过故事的孩子们产生对大山的敬畏与依恋,即便这个孩子走出了大山,他依旧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怀念着山的神韵,他会在内心深处构筑着自己的“精神之山”。

而故乡对我来说,山已经是熟视无睹的事物,正是因了他的高峻、挺拔,以及唯我独尊的那种居高临下,往往给我留下“大象无形”的经典象征。所以,正是那些攀爬在大山之间的层层梯田,它们让我见证了山的伟岸与神奇。

父亲。母亲。姐姐。他们的命运都与梯田休戚相关。

我在梯田间穿梭的童年确实充满了诗情画意。它宁静、漫长,似乎我的童年就是不用长大的,永远在内心里装满童真与好奇,让世界离我近切,让时间缓慢如斯。所以姐姐是经常带我到梯田边玩耍,她在水汪汪的田里铲埂、拔秧、插秧……我就在不远的田埂边、树脚下,望着天空独自发呆。不小心回过神来,低下头,发现姐姐劳作的梯田宽阔无边,我看见了一面清幽而宁静的水面,这面水域里承载了天空与白云。也许是水域的开阔无边,我一愣神间被吓住了。看看姐姐,她的身影细小、悠远,我一下子感到孤单,忙忙慌慌地跑向她,脚掌踩不稳田埂,差点跌进了田里……

梯田,就这样在我小小的心里明亮着,一直到我逃离了故乡的田山。

若说大山在我童年的视野里是伟大的事物的话,那么梯田更是云南大地上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艺术杰作与精神烛照。

我之所以把哈尼梯田命名为“诗篇”,自有我的道理,哪怕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自圆其说——梯田,便是在山坡上开垦出来的一层层田地,然而它的构造却是巧夺天工,天下无双的,那些线条曲曲直直、弯弯绕绕,让你满眼迷离,却不乏斑斓。也就是这些线条,使梯田经纬分明、疏密有致,这就不是书写或绘画的信笔涂鸦所能及的。这其间的奥秘,只有那些哈尼人能参透。想想看,开一片荒地就简单多了,拴地、烧荒、开犁,一块地就摆在你面前,程序如此简单。

在一层层梯田面前,哈尼人是有成就感的,他们在劳作中享受时光的“慢下来”,这也是我童年时光中得到的直接经验,直到我长大成人,这一恍惚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在开秧之前,在收稻之后,无论男女,哈尼人是能感知到幸福的,是一种自给自足的富绰感。有了这种满足感后,人就能“安静下来”,他们可以在梯田边的窝棚里静静地抽烟、喝酒,想心事,或者什么都不想;若是女人,可以做针线活,伴着内心的情歌,出不出声都无所谓了。哈尼人中,这样的男子女子是幸福的,并自己“诗意”了起来。在哈尼人眼里,诗意就是一种活法,内心与外物合二为一,出出入入都是自我与世界。而活在大地的人都离不开劳作,诗意的直接传递与体悟,只有通过劳作方能实现,所以“挥汗如雨”就是哈尼人的集体劳动姿势,也许是人类劳动的感慨性阐述。也应该是中国《诗经》里“坎坎伐檀兮”的伐木工人的动作或“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的女子倩姿。

哈尼人一辈子是与梯田联系在一起的,生死都与梯田攸关,感恩是哈尼人的崇高美德。

对于哈尼梯田,我有着诸多的内心感受,正如赫·黑塞所说的:“一朵花或路上的一只虫比图书馆所有的书,蕴藏着更多的内涵”。而云南大地上红河的哈尼梯田,它是所有诗意叙述的源头,它让我们看见,这比一朵花或一只虫都重要,它的内涵就不是我三两句话能阐述清楚的。但我的叙述也许是漫无边际,漫不经心,这符合我一贯的言说方式。

按黑塞的说法,我们同样可以用来解读眼中的梯田——这人类劳作中自然呈现的大地奇观,它在供养了大地子民的同时,又以艺术审美的方式丰富着人们的精神生活。黑塞的“一朵花或路上的一只虫”从微观的角度出发,说出人们常常熟视无睹的事物,让我们学会从微小事物中体察博大、丰富和光亮。在云南墨江,在元阳,别说是上千级梯田蔚为壮观,但就是其间的某一丘梯田,耕作它的子民就要感恩戴德,这也是我在诗里不断言说的那种情愫:“割不断的恩情/生,我是你田间请来的灵魂/死,我是你粮仓躺下的睡眠”。在人类现代文明进程中,人们总是把词典、玻璃、钢铁、教科书、图书馆等等关键词提到形而上的高度来认知。总是把这些词汇打开、组合、分析、定义,然后应用到各种文件、文本、讲话稿中。所以我常常感到惶恐不安,倘若我在一位哈尼族农民面前谈论梯田的时候,我相信自己失语的窘状,只有这位农民是最有发言权的,他甚至可以说出一只蚂蚱的活法,一块土粒的离合,这是一位农民完全能做到的。

我得回忆眼中的梯田,它在大地上的独一无二,它在哈尼人心中的精神滋养。一个会享受大地上一切或卑微或宏大的事物的人,是有福之人。

同样是黑塞,他在《热爱自然的心声》中说:“树对我而言,是叫我最感谢的说教者。我在为形成国家或家族及培育森林而活时,尊敬树,但一个人独处时,更尊敬树。树像孤高的人,它不是懦弱逃世的隐遁者,而是像贝多芬或尼采那样伟大孤立的人,在那树梢中,世界沙沙作响,而根底则栖息在无限之中……”。黑塞虽然说的树,但我们可以把树置换成哈尼梯田,置换成大地上劳作的哈尼人。因为这些世世代代的劳作者同样值得我们尊敬,他们也像树一样是孤高的人,甚至也像贝多芬或尼采那样伟大孤立的人,他们长年累月在风雨中垦荒开田也成为世界的一部分——这说明,哈尼梯田已经具备了构成“世界”的某种高度。

我从茶山稻水间逃匿出来,在逃匿过程中,我也清晰地穿越了茶山稻水,我是个故乡山水的穿越者。

作者:泉溪,原名熊家荣,哈尼族。孤儿。从事过清洁工等职业。鲁迅文学院第3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诗刊第28届青春诗会代表。出版作品集六部,获奖若干。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7年被聘为云南某边疆大学驻校诗人,6年后独立写作至今。现居普洱。

审核:   责任编辑:聂孝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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